正文 第四章

躺到床上的時候,我給小顏打了個電話。小顏已經睡著了,迷糊聲音問誰呀。我說是我。

你在哪?小顏的聲音還是一點不清醒。

我說我在家裡。

有事么?小顏問。

我說沒事,睡不著。

她呢?小顏的聲音清醒起來。

我說打麻將去了。

幾點了?現在。小顏問。

我說快兩點了。

你咋不睡?小顏問。

我說睡不著。

我也才睡下一會兒,他剛走。小顏說。

我說誰?誰剛走?

小顏不說話。

我說明白了。

他催我跟他結婚。小顏說。

我無語。

片刻過後,小顏說,你真的有那病么?

我突然感到很悲楚,只好嘆息一聲,應對小顏的問話。

你說的……那事是真的?遲疑了一下,小顏問道。

我說是的,是真的,但那只是曇花一現……

你可以去找……應該不是難辦的事情,說不定就會……小顏話語含糊,但是我們兩人都明白啥意思。

我去找過,沒辦法,除了恥笑和羞辱,我啥也沒得到,它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就像受到了空前地毀滅性打擊,現在不僅不見長不說,反而呈現出要萎縮進肚子里的癥狀……我估計,只有你能拯救我。說著,我掛了電話。我閉上眼睛,想要憶憶小顏那日的裸體,可是眼前全是蛇,那叫角蝰的,還有那叫地獄之火的……最後出現的是東魚……是德爺那一張煞白的臉,那張煞白的臉可真大啊,彷彿遼闊的雪原,任憑我咋奔跑,都無法到達邊緣。

我翻了個身子,開始數綿羊。一隻綿羊,兩隻綿羊,三隻綿羊,四隻綿羊……我得好好睡一覺才是,明天,明天我還得去找東魚呢……四十隻綿羊,四十六隻綿羊……

我從來都有早起的習慣,但是台長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卻還在床上。

已經快十點了,你還在睡覺么?台長問我,言語中帶了些取笑的意味。我說我沒睡啊,我早起來了呢……哼哼……台長冷笑一聲,說,你的聲音里一股子瞌睡的味道,還用得著狡辯么?我連這都察覺不出來,我還幹個屁啊。

我啞然了。

台長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你馬上趕到台里來,我在辦公室等你。話音剛落,他就啪地掛了電話。

在床上茫然地坐了幾分鐘,急忙起來了,漱完口,覺得身上穿的衣服不是很合適,就趕緊收拾出一套西裝換上。到了樓下,恰好一個賣糖糕的經過,買了兩個,叫上輛三輪,慌裡慌張地往台里趕。到了台里,發現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古里古怪的。

推門進去,台長正襟危坐。

我說台長好。

台長點點頭,示意我坐下。我坐下了,見他在一個本子上記著啥,許久,卻不說話。我只得主動問了,說,台長,找我有事么?

台長揮揮手,厭倦地說,樓下面的過道上有面鏡子,你先去自個瞧瞧自個去。

我愣愣地看看台長,他在說這話的時候連眼都沒抬一下。

下了樓,我站到那面鏡子前,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

—這是我嗎?我的頭髮明明是梳理了的,咋亂得跟個雞窩似的呢?而且,我的胸前不曉得啥時候沾了一塊黑糊糊的東西,我用手拈起來,湊到鼻子跟前,居然散發著香氣,送到嘴裡咂巴了一下,竟然是甜的。甜的?我猛然想起來,肯定是剛才吃糖糕的時候,不小心弄在上面的糖稀。我仔細看了看身上,衣襟上還沾的有。我摸了摸口袋裡,不僅沒有摸出紙巾來,還把糖稀帶進了口袋,黏糊糊的搞了滿口袋……

到旁邊一個辦公室門後面抓了根毛巾,然後去了廁所,花了好大一陣工夫,才把身上那些糖稀擦洗乾淨。雖然擦乾淨了,但是一身已經濕漉漉的了。從台長辦公室里出來,我原本是想要回社教部去一趟的,想了想,覺得沒啥意思,就直接回了家。

台長安排我到北京廣播電影學院學習,學期半年,社教部的負責工作由新聞部的一個副主任接替。我說啥時候去。台長說,明天上午的飛機,機票辦公室都給你定好了,你去拿一下,明天早上要不要安排車子送你去機場?我搖搖頭。

回到家中,看見艾榕正在給我收拾行李。把行李給我收拾好後,艾榕還費了點心思給我做了幾個菜。拿酒和酒杯的時候,我問艾榕要不要也喝點,她點點頭,自己倒了一杯在面前。然後我們開始喝酒,吃菜,但是都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說昨天晚上手氣不錯吧。

艾榕點點頭,說先是輸,接著就贏,等會兒還要去撐著,輸家不服氣,非要接著再打,不是聽說你要去深造,中午我還回不來呢。

我說你得注意身體才是。說這話的時候我抬頭看了看她,艾榕顯得容光煥發,一點不像是熬了夜的人。以前為了趕製節目,熬夜是經常的事情,每次熬了夜,我都感覺非常痛苦,對「熬夜如抽筋」這句老話有深刻體會。我有這個。艾榕從旁邊沙發上的小坤包里掏出幾支小藥瓶,笑笑說,這是我專門買的人蔘補液,我的秘密武器——我突然打斷她的話,說你在外面沒有男人吧?

艾榕怔住了,問我啥意思。

我說沒啥意思,我看似強悍,實則廢人,我曉得一個正常女人的需求……艾榕鼻頭一紅,淚光閃爍。我不敢再接著說下去了。艾榕站起來進了裡屋。我木然地坐在飯桌前。過了一陣,艾榕出來了,她已經換好了衣裳,臉上還施了點薄粉。她走到我面前,給我的空杯里斟滿酒,給自己也倒了杯,端起杯子說,到了北京,去看看醫生,有啥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我說我明天早上才走。

艾榕說她曉得,只是她下午約了人耍,晚上可能會回來得非常晚。艾榕剛走,小顏就打電話來了。說上午給我打了那麼多電話,問我為啥不接。

小顏的語氣有些哀怨,聽得我的心直晃悠。我說,早晨出門的時候,忘了帶手機,上午我就在台里,在台長那裡……小顏說事情我都曉得了,你啥時候走?我說明天上午的飛機。小顏說晚上我想見見你。我說好。

腦子迷迷糊糊的,心緒很亂,我想睡一會兒。剛洗了澡睡下,就接到李一樹的電話,說他在文化宮搞了個《陽光下的愛情》研討會,想請我參加一下。我說啥「陽光下的愛情」。李一樹很驚訝,問,咋,你沒拿到書么?我說啥書?李一樹說,陽光下的愛情》是他剛剛出版的一本新書,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新書,他前幾天托我們單位的司機給我帶了一本過來,他還簽了名,請我「雅正」。我說書我沒拿到,因為這些天我一直都沒去單位上班。李一樹問我現在哪裡。我說在家。李一樹問有安排嗎?我說沒有。李一樹說那就好,你快來吧……

李一樹其實算不上我的好朋友,不過他的名聲很大,寫小說的,之前一直在《愛城晚報》編副刊,那時候我還在讀書,給他投過幾篇稿子,從此他就認定我是寫小說的料。後來我到愛城工作,李一樹還專門跑來找我,鼓勵我寫小說。那時候我對啥小說已經沒有絲毫興趣。因為他的熱情,我們交往過幾次,見我對所謂的文學再也提不起興趣,李一樹感到很遺憾,從此往來少了。後來聽說他為了專職創作,專門從待遇很好的《愛城晚報》社調到文化館。

到了文化宮,李一樹見了我很熱情,專門簽了兩本書,叫我帶一本回去給我的愛人。研討會很冷清,除了幾家比較熱心的新聞媒體,還有幾個老頭和十幾個愛城的寫小說的,搞詩歌的,大家都一副桀驁的樣子,其餘的就是坐在上面的領導了,我們的台長居然也在其中。

主持會議的是文化宮的一位老同志,他說這個研討會本來計畫是上午開的,因為很多領導同志沒空,所以改在下午開。老同志一邊解釋一邊戴上眼鏡,然後從口袋裡摸出一疊折成豆腐塊狀的稿子,放在桌上鋪開,用手掌抹平,捧起來開始讀。老同志讀得很慢,但是聲音洪亮,字句格外清楚,捧在手裡的稿子哆哆嗦嗦,很像一隻撲騰著翅膀的膽怯的鴿子。

起初我坐在前面,後面有人輕輕喚我,要跟我說話,我就挪到後面跟那人坐在一起。那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問我現在情況咋樣,我不曉得他問的究竟是哪類情況,就說除了工作不太順心外,一切都似乎很好。他笑了笑,問家庭呢?夫妻感情咋樣。我看著他,真不曉得他為啥問這問題。他又笑了笑,說只是關心關心,久了沒見嘛,掛欠。這人還沒有我跟李一樹熟悉,好像也是個寫小說的,他從包里摸出一本書,是他寫的,他指著上面的出版社,告訴我說這是他通過正經的渠道,市場運作出來的,不是自費出書。

他這本書就是自費出的。那人指指我手裡的《陽光下的愛情》,鄙夷地說,這有啥意思,連自慰都算不上……我不想跟這人閑扯,他的眼神很古怪,老是盯著我,好像要扒掉我的臉皮。我不自在,起身說去上廁所,就離開了。

文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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