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這是一家穆斯林餐廳,很安靜,菜也很精緻。我沒有心思吃東西,只喝酒。小顏要的葡萄酒,說有安神的功效。牛警官看著我,笑著說你咋啦?還要安神?小顏吃吃地笑,說我被那個傳說養蛇的叫東魚的老頭嚇住了。我說啥話啊,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身心俱疲。誰不是這樣啊。牛警官嘆了口氣,要小顏少給他倒一點,他不能喝多,他得保持清醒,說他被一個案子搞得腦袋瓜子都要裂口子了。你又咋啦?我問。牛警官看看我,欲言又止。小顏翻了牛警官一眼,說,你還怕他泄密不成?又都不是外人。牛警官說不是,是怕說出來影響大家的食慾。我說反正沒食慾,說吧。

就前不久你們電視台報道的那個碎屍案,我們負責,上頭要求我們限期偵破。牛警官說。

牛警官說的那個碎屍案,曾經驚動了整個愛城。那是一個傍晚,土鎮派出所向愛城公安局緊急報告,從愛城開往土鎮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地後,車上有一件行李箱無人領取,車主打開行李箱,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因為裡頭裝著被肢解的胳膊,雙腿。不一會兒,愛城公安局又接到茶坪派出所緊急報告,從愛城開往土鎮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後,一個愛佔便宜的旅客見車上一件行李箱無人認領,就硬說是自己的。等拿回家中一打開,被駭得半死,因為裡頭是半截人的軀幹。沒過多久,愛城公安局再次接到緊急報告,說在愛城開出的長途汽車到達目的地後,發現一件無人認領的行李箱里裝有被肢解的屍體……等到晚上,被長途汽車分散到好幾個地方的行李箱一起匯總到愛城,我去看了。那些行李箱有大有小,都非常結實。法醫將被肢解的屍體組合在一起,除去一個腦袋,湊成了一具完整的女屍。

當時我要記者隨同新聞部記者兵分幾路,盡量採取一手資料,為後期節目製作做準備。多年的記者經驗告訴我,這是一起謀殺案,殺手是一個變態的傢伙,法網恢恢,他一定脫逃不了的,肯定會被抓捕歸案,到時候我們好好做幾期節目,收視率一定直線上升。

牛警官說在八年前曾經在愛城發生過類似的一起碎屍案,手法幾乎完全一樣。和八年前那個碎屍案一樣,他們到現在也沒找到屍首。找不到屍首,就見不到女屍的相貌……牛警官說他們現在和八年前一樣,正到處尋找屍首,他就是負責尋找屍首的。正說著,電話響了,牛警官拿起電話,唔了兩聲,就站起來跟我告別,然後把一個厚厚的皮夾子塞給小顏,要她幫忙買單。

你可千萬別客氣,想吃啥點啥!牛警官握著我的手,安慰說,沒啥的,工作壓力再大,都只是工作,干好乾壞又要不了命!身體是第一位的,吃好,喝好!小顏,幫我照顧好啊!

你以為我是你的誰?小顏嗤了聲。

看著牛警官的背影,我嘆息說,真是位好同志啊!

連喝了幾杯酒,感覺胃口開了,於是吃了些東西,又接著喝。小顏喝得很少,很謹慎似的。我說你也喝啊小顏,你男朋友可吩咐了,要你好生照顧我呢!小顏白了我一眼,說,咋啦?又活過來啦?我訕笑著喝了口酒,說又活過來啦!哎。小顏撲閃撲閃著大眼看著我,說,跟我說說下午你說的那個老頭——和東魚生得像的那個——你說已經死了的那個人吧……究竟咋回事?你好像真的是被嚇住了。

我說我真的是被嚇住了,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經有那麼一個老頭,我們都叫他德爺,後來他死了,他的模樣和我們今天見到的東魚簡直是一模一樣,他真的把我嚇住了,我以為見了鬼。

你做了虧欠他的事?或者是他的死跟你有關係?小顏的眼睛很明亮,像面鏡子,映照著我。我嘆息聲,說喝酒吧,別說這些事情了,夠亂糟糟的了。小顏說好,給我倒了酒,我們幹了杯,然後都不約而同地看著窗外的紅綠閃爍的燈光。我們還是第一次這麼缺少言語,以前我們總是不停地開玩笑,借著酒興,我還會動手動腳,但是我今天卻一點心性都沒有,不想說話,心頭亂糟糟的,過去的那些事情似乎都搗騰出來了,狼藉遍地。小顏給我夾了些菜,見我神不守舍的樣子,用筷子輕輕敲擊兩下我的碗邊,見我無動於衷,也不再有啥舉動,安靜地坐著。

回到家中,還早。原本我想邀小顏去河堤邊走走,喝喝茶也行。小顏順從地跟我走了一段,突然接到電話,好像是牛警官打來的,接完電話,小顏停住腳步,說她有點事情要趕緊去辦,不好意思不陪我了。我獨自走了一段,摸出電話想邀約幾個朋友,但是想想很沒意思,就順手招了個車。

樓道很黑,聲控燈有問題,必須大聲咳嗽,或者跺腳,它們才會亮起來。開了門,摁亮燈,突然看見一個黑影站在窗前,把我嚇了一個激靈,顫聲喝問,誰!艾榕轉過身來,問我,你說的是真的?

我簡要地將近段時間的事情,也就是尋找東魚的事情跟艾榕說了,然後告訴她下午見到東魚時候的情景。艾榕喃喃自語,不停地說咋會呢?咋會呢?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曉得她也被嚇住了。我不再說話,去燒了開水,沖了兩杯奶茶,端了一杯給她。艾榕捧著奶茶的手有些哆嗦。我們相對而坐,坐了一陣,我說我要去睡覺了,明天我還得去找東魚……躺在床上,卻咋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許久。這時候艾榕過來了,我以為她只是跟我說說話,問問她想曉得的事情,卻沒想到她在我身邊躺下了,挨著我的身子。我怕擠著她,往邊上挪了挪,她說不用,夠寬的了。我問她回來多久了,她說很久了。我問你不是說很晚才回來嗎?她說突然想跟我在一起,她說她曉得我也一定很害怕。我輕輕抓住她的手,她伸出另只手,握住我的手,我們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一樣,雙手緊握。

就在我迷迷糊糊要睡著了的時候,我聽見艾榕夢囈似的噓唏說,咋會呢?咋可能呢?

台里通知九點開職工大會,我六點半就出門了。起床的時候艾榕正酣睡,她翻騰了一夜,咋也睡不著,然後去找了幾顆葯。我正洗漱,艾榕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靠在門框上,看樣子那葯正在勁頭上。你別去找那個人了。艾榕說。我看了她一眼,繼續漱口。他已經死了,你別去找他了。艾榕的聲音呢呢噥噥,含混不清,說話的時候直翻白眼。我吐了滿嘴的牙膏沫,說我不是找那個死人,我找的是東魚。

東魚?哦,東魚?他們不是一個人嗎?艾榕打了個哈欠,我看見她的舌頭在裡頭僵直得像截粉紅的骨頭。我說你去睡覺吧,他們不是一個人。艾榕哦了聲,剛轉身,又回過頭來問,你不是說他們長得簡直一樣嗎?我說是長得一樣,可不是同一個人。艾榕又哦了聲,回房去了,邊走邊喃喃自語,說,咋會呢,咋可能呢……

我到橋西市場,偌大的市場一個人都沒有。我兜了一圈,往回走,因為肚子隱隱有些餓,想吃點啥東西。吃早餐的人很多,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有的邊吃邊打哈欠。我不願意跟他們擁擠,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終於找到了,坐下,要了肥腸米粉和鹽蛋,剛吃了一口,鄰座的一個女人就開始打孩子,緣由是那個孩子不想吃東西,他想繼續睡覺。女人的態度起初還是很溫和的,她的身邊攏了很多東西,幾隻口袋,一把提琴一把吉他,像是要離開愛城,從她的憂傷的臉龐進行猜想,愛城似乎是她的傷心地。她一邊輕輕撫摸孩子的後背,安撫著,另一隻手往孩子嘴巴里塞東西,要他吃快點,再吃快點。那孩子由著那女人塞,等嘴巴里塞滿了,就偏了腦袋,像擱西瓜似的把腦袋擱在桌子上,無精打采地閉著眼睛。女人撫摸後背的手終於失去了耐心,拍擊起來。那孩子撲嚕一聲將滿嘴的食物噴了出來,噴得滿桌子都是,他流著眼淚,哭泣說,我要睡覺,我還要睡覺。女人的怒火一下子爆發了,抓住孩子就像揪住一件皮襖似的,劈里啪啦打起來,邊打邊流淚,邊嚷嚷,說我容易嗎?養著你容易嗎?你咋不懂事呢?你是要氣死我嗎?那孩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哭叫聲像刀子一樣,在清晨閃耀著明晃晃的光亮。老闆上前勸慰,女人於是停止了揪打,唔唔地哭。我聽著哭聲,瞥見那噴得滿桌子的食物,一點食慾都沒有了。我說算賬,給了錢,走人。老闆在身後直說對不起。

等我再次來到橋西市場,市場已經開市了。一群賣魚的圍上來,問我是不是要買魚,說這些魚都是愛城河裡的,純野生的,綠色,無污染。我看著那些魚,有水蜂子,有花柳魚,還有桃花斑,的確是野生的,也的確出自愛城河。我說你們小心,抓住偷漁懲治得很厲害呢。他們很不屑,說這些魚都是他們釣的。我冷笑問,真是釣的嗎?怕是電的、毒的吧!

正跟幾個賣魚爭論,電話來了。第一個是台辦公室打的,問我咋沒有參加會議,我說有採訪。第二個是台長打的,他的語氣很粗硬,聽起來像是吞了一大截生黃瓜,噎得人難受,他說,你要記得你是部門負責人,這會議很重要,是關於創收任務完成情況和宣傳情況的會議,你為啥不來參加。我說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調查,關於愛城河偷漁的事,我現在就在現場開展工作。台長說,我看這個部門沒有你,還是會存在的,你不調查,愛城河裡的魚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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