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結尾

秦大樹在六福七十歲和七十五歲的時候回過兩趟秦村,他回來是遵照秦村的傳統,干一件大事,給六福打制棺材。頭一次六福沒有答應,六福覺得自己身體好得很,短期內是死不了的。七十五歲這年,秦大樹再次回來,這一回他像是鐵了心似的,要給六福把棺材打了。六福還想再推延,秦大樹說你看看哪個老人到了七十歲不打棺材?人家五十六十就打了,你已經七十五了呢。給你把棺材打了,我就好安心地工作。六福說我不要你管,什麼時候打我知道。秦大樹不依,去找了棺材匠。秦大樹要給六福打造一口只在傳說中出現過的千斤大棺,他跑遍了差不多整個土鎮,買了十多棵樹齡超過三百年的老柏木。這在當時引起了轟動,很多人都來看熱鬧。為了打造這口棺材,秦大樹專門在門前平整了片空地,好讓棺材匠們有空間施展自己的拳腳。五個棺材匠,每個人都掄著大錛鋤,刨花飛濺,香氣四溢,金屬吃進柏木的脆響如同鼓樂,讓每個前來觀看的人都覺得死後躺進這樣的豪華大棺一定是件心情歡悅的事情。秦大樹站在遠處,一手夾著外國煙,一手端著外國酒,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六福坐在破屋門前,眉頭緊鎖,他的不高興讓秦大樹瞥見了,秦大樹蹲下身子,說,你瞧瞧,都羨慕你呢。

羨慕我什麼?六福問。秦大樹說,羨慕你有這麼好的棺材。六福嗤了聲,說,指不定最後是哪個躺在裡頭呢。秦大樹被這句話噎住了。六福嘆息一聲,像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道,我想要的不是這個。秦大樹問,你想要什麼?六福看著秦大樹,反問,你說呢?

六福想要玻璃房子,他已經積攢夠了買玻璃和鋼筋的錢。積攢這些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白天種莊稼,夜晚編藤物篾器,看起來換錢不少,可是這些年頭物價飛漲得厲害,一個月前談好了價錢,等到攢夠了錢去提貨,被告知又漲價了,準備好的錢又不夠了,還得接著攢。

六福想要什麼,秦大樹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想把六福接到城裡去住一段時間,說城裡到處都是玻璃洋房。但是六福不幹。秦大樹說你怎麼不去呢?你不就是想體驗一下住在玻璃房子的感覺嗎?我去給你找一處,你天天吃住在裡頭,等膩了你再搬出來。六福覺得跟秦大樹談這些很沒意思,都懶得搭理他。

秦大樹沒等棺材完工就回去了。那口大棺給六福製造了很大麻煩,因為得找地方擱置它,這麼好的棺材,要是被雨淋日晒,會讓人有犯罪感的。六福將自己住的屋子騰空,放進了那口棺材。為了放進那口大棺,六福還不得不拆掉大門,因為那口棺材太大了,千斤大棺,名不虛傳。房屋被棺材佔了,六福只得搬到旁邊的牲口棚子里,跟豬和羊住在一起。

秦大樹回去後不久,六福收到了他的一筆匯款,數額很大,留言很簡短:買玻璃。六福沒有動用秦大樹的這筆款子。六福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自己的願望。他開始更加辛勞地種田種地,編筐編簍,雖然腿腳大不如以前靈便,手指也開始像鏽蝕了似的僵硬,他還是可以將滿桶的糞水擔到田地里,把藤物篾器編得精緻美觀。錢雖然零碎,總還是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六福的口袋。

這年剛開春,六福就去了土鎮買了一車玻璃回來。當他再次來到土鎮準備購買鋼筋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秦大樹犯事了。

秦大樹因為貪污受賄和生活腐敗被拘押。前來秦村調查的官員表示,如果秦大樹退贓及時,他可能會獲得減刑。六福問他還有多少沒退。調查的官員說了個數目。六福聽後點點頭,去找了土鎮有名的算命瞎子,讓他幫忙看看自己還可以活多少年。那個瞎子說你都這麼大年歲了,還來問我壽命,看來你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事啊。六福說了,說了自己跟水杏的事,說了秦大樹的事,說了自己想要有棟透亮的玻璃屋的事。他說了很久,瞎子一直默默地聽,聽得淚流滿面。等到六福說完,瞎子長嘆一聲,我看老哥是個孤獨人啊,找不到地方說話才來跟我這個瞎子算命,老哥這麼大年歲了,該不會不知道這瞎子算命十蒙九騙吧,老哥經歷這麼多,瞎子哪敢給老哥拿主意,老哥經歷的瞎子聽都沒聽說過,老哥想做的事,瞎子做夢都不敢想。不過瞎子還是要斗膽勸老哥一句,這人要想活得有滋味啊,就別干後悔的事,要不然沒事的時候,連往事都不敢回憶一下。

六福賣掉了那口豪華的千斤大棺,賣掉了玻璃,拿出了購買鋼筋的錢,拿出了秦大樹郵寄給他的錢,終於湊夠了那個數目。

然而,六福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秦大樹就又給他送來了另一個大麻煩。這個大麻煩,就是秦大樹的兒子阿樹。

阿樹不僅是六福的大麻煩,也是秦大樹的大麻煩,因為阿樹並不在他爸爸和他母親的生殖計畫中,他是一次草率而慌張的交媾中誕生的。那時候秦大樹大權在握,一個女人上門求他,帶了很多土特產。但是秦大樹兩眼卻調皮的小魚似的在女人的身上游來游去。

女人起初說了很多話,大都是感謝和奉承,說著說著,她突然就住了嘴。她像是猛然醒悟,意識到自己才是打動面前這個男人最合適的禮物。

完事之後,秦大樹很快就把那個女人忘記了。那時候秦大樹時常搞這樣的事,當時似乎很時興,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女人,送禮送女人,請客送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地都在向自己獻媚。因此,當那個女人再次站在秦大樹跟前的時候,秦大樹都不認得人家了。所以當那個女人把自己坐胎了的事情告訴秦大樹的時候,他還覺得人家是在訛詐他,要損壞他的聲譽。這讓那個女人氣急敗壞,說了時間地點和秦大樹下面那玩意兒的特徵,秦大樹不得不認賬。

秦大樹胸有成竹,他說自己有一種藥丸,這玩意兒是外國進口的,相當厲害。究竟有多厲害呢?秦大樹說,外國的那些頭頭腦腦同樣是很喜歡這些男女之事的,他們同樣怕惹上麻煩,於是就動用高科技,研發出了這種東西,叫化胎丸。只要吃進去,一泡尿就拉了。

事情並未像秦大樹計畫的那樣發展。那葯對阿樹沒用。阿樹並沒化解成為液體隨著他媽媽的一泡尿拉出來,而是繼續待在他媽媽的肚皮里。那個女人害怕了。此刻秦大樹並沒慌張,這算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他都經見過。他帶著那女人準備去醫院拿掉,他已經聯繫好了醫生。那是一個異地的醫院,秦大樹和那個女人提早一天就到了,他們開心地遊玩,居住在豪華賓館。夜晚他們還宴請了那個醫生,醫生豪爽地跟他們碰杯,大著舌頭一再保證,那不過是小手術,絕對萬無一失,輕鬆得像放個屁似的。

結果出了問題。女人差點死去也不見娃娃掉下來。在死亡的門檻上來回踱步的女人,當時以為自己活不了了,馬上就會死去,淚流滿面地要求見自己的丈夫,她要向這個可憐的男人懺悔。丈夫來了,夫妻二人抱頭痛哭。

那個可憐的男人把女人抱出了醫院,很快他們就回了愛城,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等一切平靜下來,那個男人看著婆娘腆起的肚皮,越想越覺得晦氣、窩囊。後面的事情就誰都無法控制了,呈混亂狀態發展。先是秦大樹拿出家中所有積蓄,並且四處舉債都沒能填滿那個可憐男人貪慾的溝壑。後來秦大樹終究沒能保住自己的官職,因為受賄罪被拘押。那個可憐的男人因為敲詐勒索入獄,隨即那個女人生下阿樹。再接著那個女人死亡。

秦大樹抱著阿樹回到了秦村,把那個嗷嗷哭叫的肉團團送到六福手裡。起初六福是怎麼也不肯要的。秦大樹抹著眼淚,說,爹啊,你就當養只貓吧。秦大樹已經很多年沒叫六福爹了。六福聽得心頭一顫,聲音柔軟了許多,問,你造的孽,你為什麼不養著?

秦大樹悲愴地嘆息一聲,說,爹啊,我得去坐牢啊!

六福說那麼你給他起個名兒吧。

秦大樹說,就叫阿樹吧。

為了養活阿樹,六福吃盡了苦頭。六福一廂情願地認為,苦頭只會越吃越小,因為阿樹在一天天長大,等到他可以滿地跑了,就可以幫自己揀柴,幫自己做飯,幫自己洗衣,那麼自己就可以完完全全騰出手來掙錢,攢錢了。

當阿樹滿地跑,也學會了揀柴洗衣做飯,六福卻突然感覺到現在攢錢已經非常困難了。他的手腳僵硬得像是鋼條,又像是脆弱的枯枝,他擔不動糞水了,莊稼種得稀稀拉拉,秋天的收穫勉強能維持到第二年的大暑,根本別想拿出一粒糧食來換錢。他編筐編簍的速度也慢得該死,有時候忙碌三個晚上也編不利落一個筐子,而且編出來的東西又丑又鬆散,像個邋遢的女人,根本不討人喜歡,這樣的玩意兒跟哪個去換錢?

九十二歲生日的前夜,六福拿出一個小鐵皮盒子,打開來,裡頭塞滿了錢幣。六福已經看不清楚錢幣的面值了,也捉不穩它們,這些錢幣,他原來總是可以牢牢地握在手裡,但是現在它們卻像是小滑頭,老要從他手頭溜掉。六福叫來阿樹,讓他幫忙數。

昏暗的燈光下,六福坐在床的這頭,阿樹坐在床的那頭,中間是那個鐵皮盒子和一堆亂糟糟的錢幣。阿樹數得非常認真,還拿了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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