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我的棺材

當車子快抵達愛城的時候,我撥打了馬隊長的電話,我告訴他,我必須見到老方丈,我有很多話跟他說,有很多問題跟他請教。馬隊長問什麼話什麼問題。我說關於生死的,關於往生來世的,關於生命謎團的……馬隊長不吱聲。

我哀求說,馬隊長啊,看在你老爹的份上你就幫我一下吧,我的人生出現了謎團,我需要一把鑰匙。

你認為老方丈可以給你嗎?馬隊長鬆口了。

我一陣竊喜,說,是的,我認為他可以給我。

他給不了你啦。馬隊長冷冰冰地說,他圓寂了。

我蒙了。掛了電話。

下車的時候,我明顯地感到自己腳步有些飄。剛出車站,就接到馬隊長的電話,問我在哪裡。我回了三個字,龍隱寺。

當我趕到龍隱寺的時候,馬隊長正坐在台階上吸煙。

我在馬隊長身邊坐下。他側臉看看我,說,我一直在龍隱寺,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他吹了口煙霧,彈掉煙蒂,問,你怎麼啦?

什麼時候圓寂的?我問。

你打電話的前幾分鐘。馬隊長說。

我說我得進去看看,說著就要起身。但是卻被馬隊長一把拽住,說,別去,和尚們正在做法事呢,讓他們好好做吧。

我擱下身子,伸手向馬隊長要了根煙。馬隊長給我遞煙的手在抖,我接煙的手也在抖,他伸向我的火苗在抖,我接過去的煙嘴也在抖……過了一會兒,馬隊長像是自顧自地講起了老方丈的事。

胖臉和尚死於嫉妒。胖臉和尚犯戒作惡的時候沒人想要剷除他,然而就在他從善向佛的時候卻遭遇了謀殺。自我纏繞的藤蔓的命運肯定是亂麻一團地腐爛,而昂揚向上的柏樹必然木秀於林。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胖和尚死於何人之手,胸有懸鏡的老方丈必然知道,但是他卻始終默口無言。

在調查中馬隊長得知,胖臉和尚死前的一個月,老方丈還精神矍鑠,講經說法聲如洪鐘,打坐參禪挺拔如松。但是突然老方丈就病了。儘管病勢如山倒,老方丈卻還是繼續參禪打坐,每日功課照舊。對於接下來還將發生什麼事,老方丈似乎全都知道。他要胖臉和尚離開寺院,另投山門,還寫好了介紹信,但是胖臉和尚卻不願意。老方丈見他執意留下,也沒再說什麼。

馬隊長曾經想要把老方丈送醫院,但是老方丈不肯,請來醫生,老方丈也拒絕治療。為了保證老方丈的安全,就只好安排進便衣守護。

三個小時前,我還在開會,上頭來人了,過問柳絮案和龍隱寺的這起命案,我正彙報呢,就接到這頭的電話,說老方丈要見我,我忙著就過來了。馬隊長摸出煙盒,遞向我,我擺擺手,他抽出一支在煙盒上敲敲煙屁股,點燃,深深地吸了口,噴出濃濃煙霧,說,我盤算錯了,我以為老方丈經不住我們的軟纏硬磨,要說出兇手呢,結果不是,他說他想跟我擺擺龍門陣,說他剛入佛門不久的一次雲遊經歷。那時候他還挂念紅塵事,好多俗事想不開。一天他走累了,在山岡上歇腳打盹。等到睜開眼睛準備起行,驚愕地發現身邊的野花都開了。要知道他剛剛落座的時候,四面都還是一片沉默寡言的野草啊。

沉默寡言的野草?這個形容讓我驚訝。

他的原話。馬隊長仰起脖子望望天空,又低垂下來看著腳下的台階,說,起身的老方丈又重新坐下,他說他沒看到花開,想看到花敗。他就等,直到天黑,那些花都還是盛開著,等到第二天,那些花不僅沒有敗,反而出落得更加鮮活了。又累又困,老方丈撐不住了,就又打了個盹。等到再次睜開眼睛,花朵已經不見了,他看見的是無數的種子……

我看見馬隊長的眼睛紅紅的。

說完這件事,老方丈雙手合十向我施了個禮,還讓我把那幾個便衣一起請進來,請到他跟前,他給每個人都施了個禮。我覺得情形有些不對,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咳……馬隊長嘆息一聲,說,老方丈還用言語向我們表示了感謝,要我們再等等,說花朵都已經開了,該是到看見種子的時候了。我們還都疑惑不解呢,就看見老方丈腦袋勾著,沒了聲息。

就這樣圓寂了?我問。

馬隊長點點頭。

我們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一個便衣拿著張紙慌慌張張跑來,說有人服毒了。

誰?馬隊長噌地跳起來。

就是我們懷疑的那個二當家的。便衣說。

趕緊叫救護車!馬隊長摸出電話來,摁著號碼。

沒救了,咽氣了。便衣抹抹額頭上密密的汗珠,把手上的那張紙遞給馬隊長,說,這是在他衣袋裡發現的絕筆信……都是他乾的。

我把棺材匠請進了桂園五號。我們兩個親自動手,搞了整整三天才讓桂園五號恢複到我父親死前的整潔。棺材匠對桂園五號遠比我熟悉多了,哪一樣東西怎樣擺設他都清楚得很,很快就讓這個院子所有的東西都復歸了原位。他在這裡的記憶是完整的,我的卻是殘碎的、零散的。他很想跟我談及往事,但是我不想聽。記憶既然殘碎,就讓它殘碎吧,完整了反倒更加讓人痛苦。我說如果你當我是主人的話,你就應該聽我的話,我覺得你最好保持沉默,因為我實在需要安靜。棺材匠點點頭表示理解,但他還是說話了,他說你如果覺得心頭難受的話,根據我在你們家的經驗,他們都是說話,說出來就舒暢多了。我瞪了他一眼,棺材匠識趣地離開了,去了後院的材料庫房。

材料庫房裡堆滿了金貴的木材,檀木、楠木、古柏木。棺材匠一進門就變了個人,他神情肅穆,動作緩慢而莊重,就像在進行一種神聖的儀式。

我又去了趟土鎮,將薛玉接到了桂園五號。

相對無語的時候,我讓薛玉給我講講柳絮之死和木耳的失蹤。我說,他們的死亡與失蹤未必不是出於她的安排吧,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我有權知道謎底,不希望被蒙在鼓裡,看起來像個傻瓜。但關於這兩個人,薛玉是很不想談及的,她說如果只是我們兩個人,她什麼都會跟我說,但是現在情形不一樣了。她輕輕撫摸著肚皮,說,這裡還有個人在偷聽呢。

在我的再三要求下,薛玉說了柳絮的死。柳絮之死的確是出於她安排。她說柳絮死得一點都不痛苦,她說她跟柳絮談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柳絮不相信我會在三十八歲死去,她覺得我一直在跟她開玩笑。薛玉說那不是玩笑,是真的。為了證明是真的,薛玉帶柳絮去了我祖父和父親的墓地,她讓柳絮看那些墓碑上的銘文,讓她根據墓碑上的生卒年月算他們的壽命。得出的結果讓柳絮大吃一驚。她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柳絮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因為她覺得她已經愛上我。她說如果就這樣離開我,會覺得自己很殘忍。但是如果跟著我生活呢?那肯定每一天都相當於噩夢。誰能想像跟一個已經註定了死期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心頭是個什麼味呢?每過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而且更讓她感覺恐怖的是,如果有了娃娃,從娃娃出生的那一天,就知道了他的準確死期……柳絮撲在薛玉懷裡,痛哭失聲。她問薛玉怎麼辦。薛玉說好辦,既然你無法承擔這一切,就讓我來承擔吧。這時候柳絮的身子已經軟了,但是她的聽覺和思維還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她看著薛玉,問,你究竟跟他什麼關係,為什麼要這樣?薛玉說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丈夫,只有我能夠為他承受住那些苦難和折磨。聽了我的話她就沒再說什麼了,閉上了眼睛。薛玉看看我,說,就這樣,她死了,你別再問什麼了,我什麼也不會說了。一切都結束了,就這樣吧。

我痛苦地緊閉雙眼,轉身要走開。薛玉一把抓住我,把腦袋靠在我的肚子上,柔聲說,你放心吧,他們在下頭生活得好好的,吃不盡,穿不完……我一把推開她,她輕鬆的語氣和平靜的神情讓我感到毛髮悚然。

那些衣裳其實我一件也沒賣,我都燒給他們了,都給他們打點好了,他們會無憂無慮,過得肯定比上頭好……薛玉一臉成善地說。

薛玉很喜歡她的新家。她都來不及歇息一下,就拿起掃帚拖把把我們沒打掃的地方仔細清理了一遍。每天一大早我去市場買菜,薛玉就在家為我沏茶,她沏茶的水準很高。一樣的茶葉,一樣的水,我沏出來是個味道,而她沏出來的更加香氣撲鼻,更加可口。薛玉還是做飯做菜的一把好手,每當吃飯的時候,棺材匠總是讚不絕口。最令我感到驚奇的是,薛玉還會做桂花燒鍋。那個製作過程絕對賞心悅目,像故事一樣意味深長。她去桂園採集了米粒一樣細小的桂花,然後找來罐子,把桂花放在裡頭再摻滿酒,放到鍋里用微火蒸,要蒸整九個小時。這蒸的過程中,必須保證不得把酒氣散發出去。隨後她開始蒸煮米飯,米得是糯米三成,大米三成,苞穀米三成,剩下一成是高粱米。米飯一出鍋,趁著熱氣騰騰地就把罐子里的酒倒進去,擱在一邊,等到晾涼後,用紗布把裡頭的酒濾出來。剛濾出來我就喝了一點,老天,所謂的天下幾大名酒我看沒一樣比得上,那醇香,那甘美,真是叫人迷醉啊。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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