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六福歸家

薛玉讓我好好歇息,起碼也要睡一覺,我說不,既然事情都搞明白了,我就該回去了,還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做呢。薛玉說好吧,你得注意你的身體。我笑笑,說沒事。薛玉把一個大信封遞給我,說,這是你最關心的。我接過來,看著薛玉。薛玉輕輕嘆息一聲,看著我。我展開雙手,敞開懷抱,薛玉走過來,走進我的懷裡,我們擁抱在一起。許久,我推開她,我說我走了。薛玉要送我,我擋住她,我說你還是去休息休息吧,外面清冷得很,對你身子不好。薛玉不再說什麼,原地站在那裡,就在我剛要開門出去的時候,她突然疾步跑過來,一把扯住我,緊緊地摟抱著我,顫聲說,早點來接我,我等你。

土鎮的早晨的確很清涼,經過一夜的河風的浸潤,似乎什麼東西都是濕漉漉的。好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早晨,清冷,濕潤,有薄霧。六福出現在了「■」村的村口。

在絕死地,六福他們投降之後,解放軍收繳了他們的武器,繼續將他們包圍,說他們已經染了瘟病,是一支名副其實的瘟神軍,走到哪裡就會把瘟病傳染到哪裡,所以必須在這裡就地堵住源頭。解放軍發出命令,說如果有人膽敢不聽號令擅自出逃,格殺勿論。解放軍給他們開通了水源,送來了糧食和柴火,還有藥物和大量的石灰,更重要的是派了醫官。

醫官要他們挖坑,把死去的人裹了石灰全部深埋,活著的人每天除了埋人,就是用石灰水洗澡。解放軍醫官說,要想活下去,就最好按照他們說的辦。此外還要他們每天將石灰兌水到處潑灑。儘管解放軍的醫官想了很多辦法,還是死去了很多人。連解放軍的醫官都沒法倖免,也死去了好幾個。那時候大家都在議論,說解放軍準備對他們採取最終解決方案了,為此每個人都感到恐懼,總以為死期會在下一刻就到來。關於最終解決方案,早在剛剛被繳械的時候就開始在軍中流傳了。這支隊伍曾經給解放軍造成了很多次重創,一直就是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人家早就想把他們徹底滅掉了,以報仇雪恨。現在好了,借著流傳瘟病,正好可以將他們解決掉。六福當然也相信有最終解決方案這個說法,每次聽到集合號他就感到緊張,以為掃射就要開始了。他跟大家一樣,趕緊穿戴整齊,把那塊玻璃擦拭乾凈,包裹好揣在懷裡。

一直等到下了大雪,最終解決方案也沒實施。就在大雪停歇的那天上午,突然出了太陽,晴空萬里,大家都走出棚子,來到陽光底下曬太陽,捉虱子。大家才突然意識到,最近怎麼這麼清閑啊,好久都沒挖坑埋人了。未必這瘟病就這樣過去了?就在大家議論紛紛的時候,解放軍開進了一支隊伍,個個荷槍實彈。接著集合號吹響,解放軍的一個首長站在彈藥箱子上講話。他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說經過大家的努力,瘟病終於過去了。底下的人都歡呼起來。那個解放軍首長繼續講話。他說歡迎大家加入解放軍部隊,說不願意的也可以回老家去,他們會發給路費,就像當初在喊話中承諾的那樣。問誰要回老家,要回去的舉手。六福毫不猶豫地就舉起了手。

除了六福,所有的人都留下了。來了幾個解放軍的幹部,他們找六福談話,六福說了他的經歷,說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去。最後他又被送到那個解放軍的首長跟前,那個解放軍的首長說我認得你,我在國民黨的報紙上看見過了,你殺了兩個日本鬼子,一個砍成兩截,一個劈成兩片,你是英雄。六福說我從來沒認為我是英雄,不過我可以坦白,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兵,除了殺鬼子,從來沒害過自家人,共產黨的,國民黨的,土匪的,我都沒有,我兩手乾乾淨淨。那個解放軍首長說,你是英雄,你要怎樣才留下,你可以說說你的條件和要求嘛。六福說我不留下,我要回去,回家去。那個解放軍首長說,你都在外頭這麼多年了,晚兩三年回去又有什麼呢?再說,你現在回去,灰溜溜的,你要再過兩年回去,肯定大不一樣,你會是大功臣、大英雄。六福笑笑說我要貪圖那些的話,我現在就不站在這裡求你了。那個解放軍首長對六福的執意離去很惋惜,但他表示理解六福的決定,也對他很敬佩。他說了自己的名字,還把六福的名字和地址記在他的一個小本本上。

六福拿著錢,拿著路條,在春天到來的時候,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在村口,六福碰見了秦府早先的羊倌。

你是工作隊的新同志嗎?羊倌問六福。六福說我不是。羊倌看著六福,說,我怎麼看你有些面善啊。六福說我認得你的。羊倌說你為什麼認得我呢?六福說你們世代統管秦府的牲口,尤其羊放得好,這是方圓幾十里都有名氣的。羊倌呵呵樂了。六福說秦天琛老爺還在嗎?羊倌嘆息一聲,說,死啦,早死啦。六福說怎麼死的。羊倌把羊群驅趕到一片窪地里,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六福在他跟前坐下,摸了盒煙出來,遞給羊倌一支。羊倌忙接過來,在鼻子底下聞聞,伸手在懷裡摸出火鐮。六福掏出火柴,哧地劃燃,把裊繞的火苗送到羊倌跟前。羊倌忙伸過去,吸了兩口,咂吧著嘴說,好煙啊,香,還是五少爺在的時候給我抽過一根。六福說五少爺?哪個五少爺?羊倌說,在「■」村,還能有哪個五少爺?秦府秦天琛老爺的五公子,秦五福少爺!那可是個有本事的人,咳,死得慘啦……就在村口那片草灘上,羊倌將「■」村和秦府的故事娓娓道來。只是在說秦府故事的時候,他先說了自己的家世,為的是證明自己以下話語的可信度。我家早好幾輩就是秦府的羊倌,統管著秦府的所有牲口。秦府老爺對我們一直不錯,每年臘月都要請我們團年,還要送我們酒肉糕點,除工錢外,還有一筆豐厚的打賞。正月里還要親自到我家給我們拜年,酒水糕點那是少不了的。至於端午中秋,那就更是不會怠慢我們的了。待我最好的,就是秦天琛老爺了。秦天琛老爺雖然兇狠,不過出手大方,雖然很多人對秦天琛老爺有這樣那樣的偏見,但是我就喜歡這樣的僱主,老老實實放羊放牛,不欺不哄不搬弄是非,就能得到好處。所以我們羊倌人家對秦天琛老爺是很敬重的。只可惜秦天琛老爺是個苦命人。他娶了他心愛的表妹,但是他心愛的表妹卻怎麼也不開懷,直到他納了五個妾,生了五個娃娃之後,他的表妹這才開生。

那個娃娃的命太硬了,剛出娘胎就把他娘給剋死了。咳,也是秦天琛老爺,要我唄,我回頭就把他丟糞坑裡了,也不消他再活著害人。秦天琛老爺對這個娃娃很是疼溺,都恨不得整根紅線拴在自己的心上了。這個娃娃就是後來闖了大禍的六福少爺。我見過這個六福少爺兩回,一看就知道是個薄命相,尖嘴猴腮的,眼睛滴溜溜轉,像是裝了一肚子的壞水。

後來六福少爺不見了。在秦府裡頭不見了的,這哪個相信?秦府是什麼地方啊?秦府就像個銅牆鐵壁,他能到哪裡去?還長翅膀飛了?跟地蛄牛鑽地下跑了?我看不是,我看他是化了,就像塊冰一樣,被太陽曬化了,連點痕印兒都沒留。可是秦天琛老爺不這麼想,他叫人找。我也被招去找人,秦天琛老爺還把我叫到跟前,問,羊丟了你都找得回來,人不見了呢?我說羊丟了好找,人不見了就難說了。秦天琛老爺甩給我一口袋銀圓,說你去找吧,拿出你找羊的本事來。我沒去找,我到愛城去了,我在茶旅店租了間房子,天天在那裡喝茶吃瓜子睡覺,餓了就叫他們整吃的,豬頭肉、蹄髈、燒雞、燒鴨、老燒鍋。才進門的時候我就想了,要好好過過有錢人的日子,可是半月不到,我就過不慣了,我的嘴巴里全是泡,酒喝多了,那傢伙燒性大,上茅坑拉稀,肉吃多了,腸子都膩了。我還老夢見我的那些羊,它們咩咩地叫啊,不肯吃草,巴望我回去。你說我這人是不是命賤?我在茶旅店裡熬了兩個月就回去了。走一陣子歇一陣子,我的腿軟,身子沉,都是睡的,肉身都睡懶了,睡軟了——要再睡兩個月,只怕會成一攤肉爛掉的。我回到秦府復命,見我還剩了那麼多銀圓,秦天琛老爺很不高興,問我為什麼不繼續找下去。

上哪找?很多人都去找,只是很多人跟我一樣,不是躺在茶旅店裡睡大覺,就是躺在煙床上吃煙土,還有就是鑽婊子懷裡啃奶子。我算是最善良的,錢沒花完我還帶回來了。他的大少爺也去找了,結果呢?還把四少爺搞沒了……二福少爺接手秦府當家人的第三年,也就是秦天琛老爺死後的第二年,大福少爺回來了。大福少爺看樣子在外頭混得不錯,嶄新的衣裳,高頭大馬,連馬鞍子都是嶄新的。他的身後跟著十幾個隨從,每個人都對他恭恭敬敬,他們牽著騾子,騾子馱著大筐,筐子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很沉,騾子的腰背都被壓塌了。大福少爺說他現在是一家商號的掌柜,他是前不久才聽說父親仙逝的消息的,這次回來,是想到父親的靈堂前磕幾個頭,儘儘孝念,報答養育恩情。

但是二福少爺不準大福少爺進村,他言語冷冷地跟大福少爺說,祖上的規矩,你是被攆出去的,一輩子都不準進家門的。大福落著眼淚,說錯在哪裡我已經知道了,我也受到懲罰了,你就不能看著我們骨肉兄弟的情分上讓我進去磕幾個頭,了了這個心愿么?二福少爺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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