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事實真相

這天早晨,一大早我就來到愛城圖書館,到中午的時候,我終於查找到了我需要的資料。那是一則「法制簡訊」,很簡短,全文如下:

十四歲少女弒母殺妹

東城區發生人間悲劇

本報訊(記者思揚)昨日晚上,東城區燒鍋巷發生一起人間悲劇,一名少女將後母殘忍殺死,同時被害的還有隨母親進入這個家庭的小女孩。

據知情人介紹,該少女的父親是一位物理教師,原本有個很美滿的家庭,妻子,女兒和兒子。三年前,該少女的母親因為家庭糾紛上吊自殺。後來經人介紹,該少女的父親和被害者認識並結婚。據了解,遇害者生前性格活潑,在東城區文化館工作,是文藝骨幹,隨同她一起進入這個新家的還有她的女兒。該少女的父親在接受警方詢問時說,慘案發生時,他正在工作間做一項物理研究,聽到響動出來,看見女兒手裡拿著刀,刀子上全是鮮血,精神有些恍惚。目前此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之中。

一直查到此後五年時間的報紙,我都沒再看見與這個案子相關的報道,哪怕是一句話。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去找找那個叫思揚的記者。我給此前採訪過我的《愛城日報》副刊部的一個記者打去電話,向他了解這個思揚。這個記者說思揚早沒在報社了,賺大錢去了。我說我怎麼找得到她呢。那個記者說找她容易得很,你直接去望江樓,整棟樓都是她的產業。

思揚是個很雍容的女人,胖乎乎的臉蛋就像玉石一樣,難以掩藏富貴的色彩。我們見面的地點就在望江樓。我說這地方我可是時常來啊。思揚說我知道,我認識你,你愛在這裡睡覺。我很詫異,說你怎麼知道呢?思揚說一方面呢是多年記者生活積累的習慣,老是喜歡觀察,二來呢是因為這麼多年的獨身生活,使得我對異性格外關注。說著她哈哈大笑。

我說了我來找她的目的,我說我改行了,不寫詩了,準備寫小說。我目前正在計畫的這個小說主要是寫家庭倫理,我對很多年以前發生在東城區的那起少女弒母殺妹慘案很感興趣,因為她是當事記者,我想了解一下。

你應該去公安局啊,那裡可是有非常詳細的案情卷宗,加起來兩尺多高呢。思揚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沒有迴避她的注視,微笑說,我還是願意相信你,我寫的可是小說,不是調查報告,我很想聽到一些感性的看法。思揚一笑,說,你再晚來一天就見不到我了,關於此案的一些感性看法也就從此深埋我的記憶底層了。我說見不到你了是什麼意思?思揚說,我要出國去了,離開這個地方,明天晚上的飛機。

一陣閑扯之後,思揚跟我說起了那個案子。她說整個案子看起來簡單,其實很複雜,她有很多個人看法在裡頭,正因為如此,她對這個案子記憶十分深刻。思揚說,那時候她很迷戀記者這個工作,掌握時事脈搏,追尋事實真相,尤其是對法制案件,她更是著迷得很,正因為如此,她才決定嫁給警察。我說你老公是警察?思揚說前老公,就是現在愛城大名鼎鼎的神探馬隊長。我很驚訝,聲音都變調了,馬隊長是你老公?思揚暼了我一眼,不滿地說,我說了,是前老公,我現在的老公在美利堅合眾國田納西州納什維爾,名叫埃爾維斯·普雷斯利。思揚說,正是這起案子使得她和負責此案偵破的馬隊長產生了很大的意見分歧,先是局限於案情,隨即蔓延到他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對待事物的看法以及基本立場,最後涉及到生活態度和對於愛情的觀點與原則。經過漫長的討論、分析、爭議、吵鬧之後,他們都發覺了一個重大的問題,就是他們的結婚乃至認識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於是他們就分了手。馬隊長繼續在公安局負責整個愛城的刑事案件偵破,而她則離開了探尋事實真相的職業,熱衷於金錢和時尚。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問。思揚看著我,說,這是你來找我的目的,我會告訴你的。馬隊長在接到報案的時候,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思揚。當思揚趕到案發現場的時候,馬隊長他們都還沒到。案發現場很混亂,那個女娃兒和她父親的身上全是鮮血,尤其是那個女娃兒,她渾身上下就像是在鮮血里浸泡過似的,她呆若木雞,手裡還拿著刀子,刀鋒上滴瀝著血滴。思揚報告了自己的身份,那個女娃兒的父親要她站開一點,說女娃兒瘋了,別傷著她。女娃兒的父親看起來很平靜,沒有從他的臉上看見悲傷。思揚說,這是第一個她覺得不太對勁的地方。第二個就是女娃兒手裡的刀,掉下了一次,但是被她父親喝令撿起來,她父親說,你是殺人犯,那是你的兇器。

馬隊長他們趕到的時候,女娃兒的父親說是他殺的人,與女兒無關。但是馬隊長只問了一句,真是你殺的嗎?女娃兒的父親就泄氣了,一點承擔的勇氣都沒有了。思揚說她仔細看了屍檢報告,對幾處致命的傷口產生了質疑,因為那幾處傷口又深又寬,一個小女娃兒的力道是怎樣也戳不出來的。她當時就有一種直覺,人不是那個女娃兒殺的,殺人者肯定是她的父親。但是馬隊長卻對她的看法嗤之以鼻,因為根據鑒定,這個女娃兒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造成精神分裂的原因是她母親和弟弟的死亡。根據這個女娃兒父親的供述,她的母親和弟弟死亡之後,她的很多行為都很反常,失眠,易驚醒,整夜做噩夢。情感變化也很大,根本不理會他這個父親,而且見了熟人也不打招呼,眼神充滿了敵視。行為異常,隨地撒尿,不穿衣裳,不知羞恥,外出遊盪,夜不歸家等等。自從有了家庭新成員後,她的這些反常的表現越發加重,當她一個人的時候,總是聽見她咬牙切齒地說著什麼殺啊死啊之類的話語,像是在跟誰發狠。因此,這個女娃兒的父親認為,家裡發生這樣的慘劇他有很重要的責任,因為他沒有引起警覺。

在案情分析會上,思揚對馬隊長的這些看法提出質疑,這引起了馬隊長的極大不滿,但是引起了公安局領導的重視,公安局的領導當即要求馬隊長重新偵查。馬隊長接受了這個要求。但是思揚卻覺得這樣不妥,她建議公安局另外安排人手,說馬隊長的腦子裡已經形成了固定模式和概念,所謂重新偵查不外乎是再走過場。這惹得馬隊長很惱怒。

可是結果呢?馬隊長就是再走過場。思揚嘆息說,他搜尋到的證據都表明這個案子是那個女娃兒乾的,而馬隊長一直認為是鐵證的那個女娃兒的供述,斷斷續續的根本就不值得採信,因為那個女娃兒是個精神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無法清楚記得她之前究竟干過什麼,一點小小的甚至是不經意的暗示都可能改變她的說辭。

思揚說,本來她是想好好寫寫這個案例的,但是馬隊長的惡劣態度和無休止的爭執,讓她興味索然。後來那個女娃兒被送進了瘋人院,而她呢也跟馬隊長離了婚,離開了報社。

就這樣完了?我問。

沒完。思揚說,那個女娃兒姓薛,單字一個玉,小名就叫小玉。

就在薛玉被送到瘋人院去後的第三個月,思揚說她專門去看了她。薛玉坐在一棵樹下,正午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薛玉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遠方的天空,她的神情那麼澄凈,一塵不染。思揚說到這裡,眼眶濕潤了。她說她當時就被薛玉的那個樣子感動了,那種澄凈,那種弱小。寬闊的院子,高牆,鐵絲網,堅硬的水泥地面,在牆邊行屍走肉般機械地挪動腳步的精神病患者,然後是薛玉,正午陽光下的薛玉,被陽光照耀得通體透明的薛玉,那潔白的皮膚,藍色的脈管,湖水一樣清澈的雙眼……怎麼能不被她感動呢?

思揚沒有去打攪薛玉,她找到醫生。醫生告訴思揚,薛玉是他們這麼久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最好對付的病人,她不哭不鬧,早晨出來就坐在樹下,如果你不喊她的話,她可以坐到天黑。她很安靜,你叫她吃藥她就吃藥,讓她睡覺她就睡覺,就像溫順的小貓咪。當思揚問這些醫生,你們認為薛玉會是連殺兩人的兇手嗎?醫生們不願意就此發表看法。其中一個醫生的回答很有哲理,她說精神病人造成的傷害顯而易見,但最不可饒恕的事情往往都是正常人干下的。

離開瘋人院,思揚去了燒鍋巷,那個發案的地方,去找薛玉的爸爸。結果發現門窗緊閉。她又趕到學校,學校里說他為了專心自己的研究,已經辭職。好不容易思揚才在愛城東城區蔬菜鄉找到薛玉的爸爸。我問東城區蔬菜鄉在哪?怎麼沒聽說過呢?思揚說就是愛城東郊,專門生產蔬菜的。

薛玉的爸爸住在一個破落的四合院里,那個四合院堆滿了廢品,各式各樣的廢品,輪胎、電線、酒瓶、廢紙、破鞋。幾個老頭正蹴在廢品堆里分門別類地進行清理。一個傻乎乎的小夥子在牆角燒一捆帶皮的電線,不停地有人吆喝他,讓他遠點兒,別引著了廢紙,但是那個小夥子就是不聽。電線上面的膠皮冒著黑煙,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黑煙中夾雜著輕飄飄的絮狀物,有一絲落到思揚的手上,思揚撣了一下,非但沒掉,還沾上了一片黑跡。那些分揀廢品的老頭看見了思揚,說你來看我們的科學家了?然後沖著屋裡使勁吆喝,科學家,科學家。薛玉的爸爸從房子里走出來。他很不高興,白了思揚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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