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六福倖存絕死地

六福臨行的前夜,廖雷公為他準備了豐盛的酒宴。一大桌子的酒菜,就三個人,廖雷公,六福,姨太太。廖雷公見杯子太小,喚了丫鬟來,叫換大杯子,說要跟六福痛痛快快喝兩盅。但是被姨太太擋住了,姨太太說,老爺,六福明早要趕路,還是酌量吧,不要把他灌醉了。廖雷公呵呵一笑,說,好,就聽你的。六福端起杯子,站起身子先向廖雷公鞠了躬,然後向姨太太鞠了躬,說,實在感謝司令和太太的厚愛,明天我就要走了,這一路上,只要我還有口氣息,就會在心頭默念司令和太太的好。廖雷公呵呵大笑,說,好,難得你有這份心思,也對得起我家太太對你的恩德。姨太太看著六福,微微笑著說,六福,你就要走了,這一分別,恐怕只有下輩子才見得著面了,你還是叫我水杏吧,聽著親切。六福看看廖雷公。廖雷公微微頷首表示應允,於是六福就改了口,說,水杏姑娘,謝謝你。

廖雷公並不希望六福走,他說你要願意留下的話,我可以給你個團長干。六福一笑,說謝謝司令,我不喜歡當兵。廖雷公很是想不通,說這天下有他這般閱歷的人不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見多了,可從來沒見過像六福這樣歷經那麼多艱難困苦卻還活得好好的人。他向六福翹起大拇指,說,六福啊,你命硬得像塊鐵,你這樣的命,就算天天槍林彈雨也打不死你,你好好乾,要不了多少年,你就可以混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了。廖雷公要水杏勸勸六福,就別走了。水杏沒勸,反倒說起廖雷公來,說,老爺,人各有志,你就別再強求他了,讓六福走唄,讓他去找他的那個潔凈明亮的世界吧。

廖雷公連聲說好好,人各有志,我不挽留你了。六福趕緊道謝。廖雷公要六福把他的寶貝拿出來,他再看看。六福從懷裡摸出那塊亮晶晶的東西,遞給廖雷公。廖雷公翻看了兩眼,笑起來,說,六福啊,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吧?六福說我知道了,水杏姑娘給我說了。廖雷公說,你既然知道這是玻璃,是不是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你夢見的那個什麼潔凈明亮的地方?六福沒有回答,水杏想要勸住廖雷公不要再往下說,話還沒出口,就被廖雷公伸手擋住了,廖雷公看著六福,說,我聽說了你的那個夢。很多年以前,我也做過那樣的夢,夢見有那麼一個世界,人人都有飯吃,有田地耕種,有房屋居住,沒有貪官污吏,沒有冤屈仇恨,公正,平等,自由。你只是在尋找這個世界,而我卻是用槍炮想要打出這個世界。結果呢,你找到現在也沒有找到,而我早已死心。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沒有公正,平等,自由,沒有潔凈,也沒有明亮,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如果你的命真夠硬,我相信你會看見的,你會在以後的日子裡看見,那其實跟現在、跟過去一樣!不會有公正,也不會有平等,至於什麼潔凈和明亮,統統沒有,到處都是黑暗的,骯髒的。

老爺,你喝醉了。水杏輕輕攙扶住廖雷公。廖雷公順勢把水杏往懷裡一拉,在她的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哈哈大笑,說,本司令這才喝了幾杯酒啊,怎麼會醉呢?我說的都是實話,未必你也不相信?

水杏從廖雷公手裡拿過那塊玻璃,遞給六福,六福默默收好,揣進懷裡。第二天清晨,廖雷公和水杏一起把六福送出了行宮。就在門口要分別了,廖雷公叫馬弁把他贈送六福的東西拿來,馬弁端了個托盤上來,上面擺放著幾根金條,還有些銀圓,只是一旁的一把黑乎乎的手槍更加顯眼。六福收下了手槍、金條和銀圓,跪下向廖雷公叩謝。水杏也拿了東西出來送六福,一個小包袱。六福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可是喉嚨發硬,出不得聲,淚水也止不住往外流。他要下跪叩謝,卻被水杏緊緊挽住胳膊。廖雷公在一旁喉嚨發乾似的不住咳嗽。兩人戀戀不捨地鬆開,都抹著眼淚。

既然難捨,為什麼不留下呢?廖雷公有些不大高興地說,就為了一塊破玻璃?我說了送你一個團長干,只要你捨得拚命,打幾場血仗,不消一年,那黃白之物就可以堆滿半個屋子,你就可以建設一個大大的玻璃公司,想出產多少就出產多少……六福聽出這話語中的不快,趕緊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倉皇離去。

走上山頭回頭俯瞰,廖雷公的行宮被茂密的竹林樹木掩映,已經看不真切了。不過可以看見在一些路口溜達的人,那都是廖雷公的便衣,他們的長衫之下就是荷槍實彈。也不知道水杏現在怎樣,是在慟哭,還是在黯然垂淚,還是在面對牆壁悲愴枯坐……六福一想到水杏,心頭就一陣陣揪痛。他在山頭坐了一會兒,回想起這些日子來的經歷,想起水杏對自己的好,不由得再次落淚。

六福打開水杏給自己的包袱,裡頭的東西讓他一陣發獃。裡頭是女人的衣裳,而且很破爛,還有些顏料和幾支畫筆,一抖落,還掉出個假髮套子。這些東西不都是戲班上用的么?水杏為什麼要給自己這些玩意兒?六福猛然想到了個問題,心裡一咯噔,腿都軟了。他拿出那把槍退出子彈一看,全沒彈頭。哦,老天爺啊。六福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往前跑,跑了一陣,他看見有個荊棘林子,慌忙鑽了進去。等到六福從荊棘林子里出來,他已經變成了個蒼老而邋遢的女人了。這個女人一頭亂髮,上面粘著干牛糞和枯草,皺紋密布的臉上黑漆漆的搞不清楚是泥污還是枯乾的血跡,衣衫襤褸,赤裸的雙腳漆黑,手裡抖抖索索地拄著根木棍,步履艱難地往前走著。

沒過多久,一陣馬蹄聲從身後傳來,六福沒敢回頭去張望,趕緊站到路邊,裝成哆哆嗦嗦的樣子,像是被嚇壞了。快馬呼嘯而過。只看他們的背影,六福就認出了他們,他們是廖雷公的親信,專門保衛他安全的。他們這麼急匆匆地往哪裡去?是去追趕誰?六福心知肚明。真虧了水杏……過了不久,那幾乘快馬回來了,看樣子是去復命去了。沒過多久,更多的快馬出來了,還有幾隊士兵,個個荷槍實彈,凶神惡煞,看樣子他們要不把六福找到滅了,廖雷公是不會罷休的。果然,傍晚的時候,廖雷公親自出現了。一陣馬蹄聲由遠漸近,在六福身後慢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瘋婆子,過來。是廖雷公。廖雷公以為眼前這個女人沒聽見,提高了聲音,喂,瘋婆子,叫你呢。六福還是裝作沒聽見,靠著路邊,繼續往前走。

他媽的,叫你呢,瘋婆子!一個馬弁下來,擋住六福的去路,但是他很快就掩住鼻子閃到了一邊。

見被人攔住,六福頓時裝作倉皇的樣子,跪在地上,渾身哆嗦不停,啊啊地叫著。這是個啞巴,看樣子什麼都不知道。那個馬弁說。

太臭了,走吧,司令。另一個馬弁說。

廖雷公也被臭氣熏住了,吐了口唾沫,腳後跟碰碰馬肚皮,咯咯噔噔去了。六福聽見他氣咻咻地叫嚷道,他娘的,未必還鑽土了,上天了?就算鑽土了,也要把他給我挖出來,上天了,也要把他給我揪下來!

終於離開了廖雷公統轄的地界。六福還是不敢露出真容,他繼續往前走。半個月後,六福感覺到這下可能才算是真正安全了,這才直起佝僂的身子。他來到一條河邊,脫了衣裳,從衣角里取出那塊玻璃,玻璃上面沾滿了灰土。六福捏著那塊玻璃的一角,在河水中只輕輕一涮,拿起來就潔凈如初了。六福拿著玻璃,痴痴地看了好一陣子,這才小心放下,然後跳到河中,撩撥起清涼的河水痛快地洗浴。因為時間太久,那些泥污和血跡就像深入骨髓里了一般,怎麼也擦洗不掉。六福知道這不能太急,得耗費些時間。他把整個身子浸泡在水裡,從上午到下午,整整大半天,那些污垢終於被泡軟了。六福找了塊粗糙的石頭,當胰子一樣使用,渾身上下擦搓,到傍晚的時候,在清澈的河水裡他終於看到了一張乾淨的面孔。當上到河岸上的時候,六福才發覺還有個麻煩,難道自己還要穿上那身骯髒的女人衣裳嗎?他拿起那套破爛不堪的衣裳,扯下一塊稍微完整點的,在河水裡清洗乾淨,圍在腰下,遮擋住羞恥,然後拿起那塊玻璃,用一張布片包裹好,插在腰間,這才向不遠處的一個村莊走去。

剛到村口,六福就被暮歸的人們圍住了,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六福說他從很遠的一個叫「■」村的地方來,去哪裡他現在也不知道,他遇到了土匪,被搶光了所有的東西。六福舞動著胳膊,拍著胸脯,說我有的是力氣,我可以幫你們幹活,我還會編筐,要是誰願意給我吃的,再給我套衣裳,我就幫他幹活,幫他編筐。

有個精瘦的老頭過來,打量著六福,將剛才已經問過一遍的話又再次問他。看老頭那威嚴的樣子,估計是這裡的族長。六福一直挺得筆直的腰板,微微前傾了點,恭恭敬敬地回答說,我是從一個叫「■」村的地方來的,一直在外頭流浪,想要找個安寧的地方落腳,可是找不到,就在前兩天,我遇到了土匪,他們將我搶了個精光,連件衣裳都沒留下。老頭點點頭,說,指爪看動靜,眉眼看精神,看得出來,你不像是個壞人,粗腳大手的,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我呢,是這個村子的族長,我們這個村子都姓白,這裡呢,叫白家村。六福趕緊鞠躬,說我給白家族長老爺請安了,請白家族長老爺幫我介紹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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