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牽著死神走來走去的棺材匠

柳絮不見了,她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連好幾天我都沒見到她。

我以為柳絮很快就會回來的。這一回我一定得好好跟她談談。我不需要她的若即若離,模稜兩可。如果可以就好好愛我,就嫁給我,給我生個孩子,陪伴我度過最後一點時光,讓我死在她的臂彎里。那麼我剩餘的一切,錢、豪宅,都是她的。

可這實在太像一場可憐的交易了。但是除此外,我又能夠怎麼樣呢?我確實沒有多少時間了。我不能把最後僅存的一點時光花在利弊權衡上。

可能最初我就選錯了對象。柳絮不合適,她不實際,很多想法太不著調了。但是她卻是那麼善良,從來沒忍心傷害我,而且表現得那麼優秀,讓我著迷。如果我有充足的時間,我會從從容容地跟在她身後,直到她主動挎著我的手臂,心甘情願步入婚姻殿堂。這些話語我跟她說過不止一次,但都被她莞爾一笑化解開了。她不相信我說的一切。每當我說正事的時候,她就覺得我是開玩笑,而我開玩笑的時候,她卻老是當真。我們就像兩個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匯合在一起不是誤會,就是笑話。

她去了哪裡呢?她怎麼能把我丟在這裡不聞不問了?是該好好跟她談談了,我甚至都做好了準備,如果她回到我的身邊,答應和我結婚,我可以在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向她妥協——我可以陪她去那個不使用貨幣的海中小島。如果真是有那樣的一個小島存在,倒的確是個等待死亡的好地方……一連好多天都沒有收到木耳的書稿,不知道六福眼下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打電話去土鎮,薛玉不在。我孤零零的,就像被誰丟棄在這裡的病貓。一想到當初立下的那三個臨終願望,心情就會壞到極點。

這天傍晚,我下樓去買點吃的,沒走多遠,大概是在第一條街的拐角處,我就被人盯上了,這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身上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我實在忍無可忍,猛然回過身去看著他,喝道,你跟著我幹什麼?他拎著個皮箱子,拖著只口袋,那哐啷哐啷的聲響就是從那隻口袋裡發出的。是我。他說,棺材匠。棺材匠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神情疲憊,像個長途跋涉的放牧者。我看到了隱約在他影子里的死神,那傢伙目光爍爍,似乎隨時都要躥身出來——而韁繩就牽在棺材匠的手裡頭。

我看著他,不知道是該惶恐不安還是該鎮靜面對。我後退了一步。

是我。你認得我么?他前進了一步,問道。

我點點頭。

這對你來說是突然了點,你可能很難接受。但是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如果不趕緊點兒,我是趕不出活兒來的。棺材匠說。

我點點頭,說,等我去買點吃的。

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棺材匠抬起衣袖揩著鼻子,那樣子真是可憐。其實棺材匠可憐的樣子並沒向我展現完全,因為路燈昏暗的緣故。在我帶他進入一家飯館的時候,他被服務員攔住了,那個服務員沖著他大吼,滾蛋,叫化兒。我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他的樣子是多麼可憐。棺材匠很骯髒,頭髮黏結成團,臉上不知道是泥污還是其他什麼更噁心的東西,使得我簡直看不清楚他的膚色。穿得也很破爛,膝蓋都露出來了,而且兩隻腳穿的鞋子都不一樣,其中一隻前頭開裂了大口子,可以看見腳趾頭在裡面動來動去。更要命的是,他還臭,在明亮的燈光下,這種臭味很鮮明,似乎可以看見似的。

我說這是我帶來的,我認識的……我請他吃飯。

那個服務員驚詫地看著我。我摸出一疊錢來,取出一張錢遞給服務員,用兩根指頭把棺材匠拈到他跟前,說,你帶他去洗洗。然後遞給身旁另外一個服務員五張錢,說,你趕緊去幫忙給他買套衣裳,里外都得有穿的。說著又抽出兩張遞給他,告訴他這是他的勞務費。

棺材匠卻不肯去洗。我說你去吧,你不去洗洗,人家是不准你進裡頭吃飯的。他說我不進去,你買點饃,我在街邊吃了就是。我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去吧,我會在裡頭好好等著你,放心,你既然都已經找到我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棺材匠洗了澡出來,我已經點好了菜。只是他的衣裳還沒買回來,他穿的是服務員的衣裳。服務員的衣裳很短小,他穿在身上很緊促,很滑稽。還好,這樣清寒的夜晚,店裡沒幾個食客,所以也沒引起大家的注意。那個服務員抱屈地說,為了給他洗頭,用掉了整整一瓶洗髮水。我拿了一張錢遞給他,他頓時眉開眼笑。菜剛上齊,給棺材匠買的衣裳也回來了。棺材匠很快就衣著鮮亮地出現在我眼前。只是他拎在手裡的那個皮箱子跟他一身鮮亮的衣裳很不協調。這頓晚餐無論是對於棺材匠還是對於我,都算得上豐盛。我們默默吃著菜,喝著酒。棺材匠不停地看我,看我的表情,看我的眼色。我很平靜。的確,是很平靜,絕對不是表現出來的,而是內心的平靜。我知道這一天會來,棺材匠會站在我跟前,拎著祖傳的皮箱子和鍋碗瓢盆,風塵僕僕地站在我跟前。

棺材匠吃得可真多。他的確是餓壞了。他沒有表現出狼吞虎咽的樣子,而是吃得很緩慢,慢慢進行,一樣一樣地吃,一個盤子一個盤子地清理。只是他的吃相不是很雅,他竟然把整塊排骨塞進嘴巴里嚼。估計菜不夠,我叫過服務員拿來菜單,又點了幾樣。棺材匠還在咀嚼骨頭,暗地裡使勁,腮幫子鼓得老高,結果很難嚼碎,我以為他會吐出來,結果看他脖子一抻,硬把那塊骨頭給吞了下去。棺材匠放下筷子看著我,我說你吃啊,這麼快就飽啦?棺材匠笑笑,說,還早呢,我得緩緩,太急了傷胃。我說好,你自便。棺材匠看看我,問,有煙嗎?我叫服務員幫忙拿來一盒煙。

棺材匠吸著煙,玩著煙盒,說,這個牌子我沒抽過,我最喜歡的還是紫竹,原來在你家,你爸爸每天都要給我兩三盒。我說你放心,你要是願意抽,我也給你買紫竹。棺材匠嘿嘿笑起來,他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因為我的回答已經很明確地告訴他了,我會打棺材的,而且也一定待他不薄。

抽了一陣兒煙,棺材匠又接著吃。他仍然吃得很慢。吃了一陣兒,又開始抽煙。不管是吃飯,還是抽煙,他的目光總在我臉上,我知道,他很想跟我交談。我坐直身子,第一次平視棺材匠的雙眼。棺材匠也不躲避,跟我對視,他的目光平和,像一泓清水。

我很擔心找不到你。棺材匠說,我在桂園五號等了三個多月,我來愛城快一年了,起初出門的時候他們就斷言說我找不到你,都勸我別再來了,因為他們知道,當年找你父親的時候我也是大費工夫,還差點把命丟在愛城,而這一回,更懸……我知道棺材匠找我父親的情形,它在我的夢境里出現過。我知道很多事情,只是我一直不想去面對,它們讓我感到恐慌,讓我無所適從。

在目睹了我祖父的死亡之後,我父親幾近崩潰。他離家出走了。他在外頭流浪了幾年,也不知道受過些什麼磨難,當他再回到桂園五號的時候,似乎已經不懼怕死亡了。那時候他很忙碌,他所表現出來的才華和幹練讓整個愛城人都感到吃驚,並且欽佩之極。

我父親從過一段時間的政。那時候他在愛城最高權力層是最年輕的一個。他精明強幹,善於揣摩上頭的意思,對待下頭的人也很好。再大的麻煩事情落在他的手裡,他總能輕鬆化解,而且最後總是一團和氣。真正讓我父親揚名的是愛城的一個重大工程——舊城改造。當時說有個大領導要來愛城,而且要住上幾天,走走看看,體恤民情。上頭的意思是要讓愛城風光鮮亮地展現在大領導眼前,絕對不能有半點破破爛爛。於是就提出了舊城改造。誰知道攤子一鋪開才發現這個工程的艱巨遠遠超乎當初的預想。但是工程已經鋪開了,總不能讓它像個戳破的窟窿擺在這裡吧?但是這樣艱巨的工作,誰才具備完成它的能力呢?事情最後落在了我父親頭上。我父親表現出了非凡的才幹。他沒有絲毫手忙腳亂,拆遷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原來動不動就要燃火自焚的那些拆遷戶都成了他的好朋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後來還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總是這裡開個會,那裡聚個餐,就像玩兒似的開展著他的工作。而那個巨大的窟窿眼也在大家的質疑聲中逐漸癒合,舊城很快成了新區。距離大領導前來還有些時日,我父親又搞了個大樹進城的工程,但凡能夠找到的大樹,通通搬遷進城栽種在道路兩旁,而大樹的腳底下是綠油油的草坪。

大領導前來愛城的時候,根據我父親的安排,住在了桂園,就在五號的隔壁。那幾天,我父親天天晚上都要被召喚過去陪他說話,談哲學,談生死。他很驚詫我父親的博識,認為我父親對生死的見地十分獨到。臨走的時候,他問我父親是否願意到他身邊工作,被我父親婉拒。時至今日,仍然有人提說此事。就在大領導離開愛城後不久,我父親就辭了官,開始他散漫的經商經歷。我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廣泛,什麼都做。他並不像一般的商人那樣對賺錢懷抱絕對的痴迷,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茶館和酒館,跟這個喝喝茶,跟那個吃吃酒,生意就成了,而每一回的生意錢總是不會少賺的。

愛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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