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六福的毒痣之難和黑獄之災

六福已經好些天沒吃東西了。雖然如此,六福卻沒有放緩腳步,他知道只需要忍一忍,前頭一定有出乎意料的東西在等著他。

果然,當六福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大片的稻穀。稻穀已經快要熟透了,沉甸甸地耷拉著腦袋。六福捋了一把放進嘴裡,嘎巴嘎巴一陣猛嚼,那香甜的米漿浸潤進喉嚨,六福頓時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六福扯了一小抱稻穀,轉身進了路邊的一個山洞,又去尋了些柴火來生著了火。他把稻穀架在火堆上,不一會兒就聽見了噼里啪啦的爆響,然後聞到一股稻米的焦香。六福移開明火,看見灰燼里白花點點,那是稻穀爆裂的米花兒。六福一顆一顆揀起來,丟進嘴裡,哦,老天爺啊,這是一種怎樣的香啊。六福簡直就要迷醉過去了。吃完穀米花兒,六福頓時精神百倍,他決定在這裡先住上一晚,好好弄些稻穀來燒烤成香噴噴的穀米花兒,犒勞犒勞自己,然後才起步繼續尋找那個清凈明亮的世界。

六福忙碌了一個夜晚,口袋裡塞滿了穀米花兒。太陽高照的時候他決定啟程。當他爬上土坎,越過那一大片稻穀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是一處山谷,中間是一條河流,河流兩岸全是稻田,黃燦燦的稻穀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他穿行在稻田間,有種似夢非夢的感覺。這個地方的地勢地貌好像就跟「■」村一樣,他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兜了個大圈子,已經回到了家鄉。但是四處張望,他卻沒找到家在何處。六福行進在稻田之中,雙手輕拂著顆粒飽滿的谷穗,不由得淚流滿面。

這時候,他被幾個捕捉小魚兒的娃娃看見了。緊接著,幾個漢子看見了他,把他圍在中間,大家都好奇地打量他,然後問他話,六福聽不懂。六福說什麼,他們也聽不懂。就在雙方比比劃劃企圖說明各自的意思的時候,一個娃娃從他的口袋裡發現了穀米花兒,而遠處有個老頭沖著他們大叫,瞧那焦急的樣子,好像是讓他們擒住六福。那些人於是一下子緊張起來,抽出別在腰後的彎刀,端起鋤頭,沖著六福大嚷大叫。六福明白他們的意思,趕緊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死死地護住腦門和後腦勺。那些人並沒有下手,而是把他押回了他們的寨子。寨子在一個山坳里,山坳四周高築碉樓,碉樓頂上架著木鼓銅鑼,幾個健碩的年輕人背著火銃,站在上頭警惕地四處張望。在進入通往寨門的時候,一個人拿出布條要給六福蒙上眼睛。但是有人嫌那麻煩,他舉起鐮刀,對著六福的後腦勺就是一下。六福還沒叫喚出聲,就昏了過去。

等到六福醒過來,他已經躺在寨子中央的壩子里了。他翻翻眼皮坐起身子,看見碉樓上空的雲彩金黃,如同成片的稻穀。傍晚了。六福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根本不可能,他被鐵鏈拴住了雙腳,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個廢棄的磨盤。壩子上空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幾個小夥子出現在壩子上,他們抱著成捆的柴火,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眉飛色舞的樣子很興奮。他們沖著遠處一陣吆喝,又跑過來幾個姑娘,那些姑娘的裙裾長長,走路的時候得一隻手在前面提著。姑娘們也很興奮,咯咯的笑聲如同銀鈴一般清脆響亮。又出來幾個頭裹帕子的婦人,她們捧著許多罐子,把那些罐子在柴火跟前一字排開。有個調皮的小夥子跳到罐子旁,伸手在其中一個罐子里蘸了一指頭,塞進嘴巴里,咂咂地品味著,臉上蕩漾著快樂的光輝。其他幾個小夥子見狀,戳著指頭也要上前去蘸了,被那幾個婦人趕緊擋住。一個姑娘悄悄走到那些罐子邊,這個聞聞,那個看看,然後瞧准了一個,伸手在裡頭蘸了一下,卻並不喂進嘴裡,而是藏在身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剛才那個偷吃的小夥子身後,突然一下伸手出來,抹在他的眼睛上,那個小夥子頓時嗷地一聲尖叫,雙手捂著臉,不停地跺腳叫喚,狼狽的樣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六福忍不住也笑了。這時候那些人都注意到了他,也都注意到了他的笑容。他們看六福的眼神充滿悲憫,就像慈悲的屠夫不忍心對待小豬那樣。六福心頭咯噔一聲,他知道,那些罐子里盛滿的應該都是花椒、胡椒、鹽巴、辣椒和八角大香之類的調料,而那根高高架在柴火堆上的油光滑亮的杆子,肯定就是燒烤用的簽子了。等到天一黑定,他們就會點燃篝火,開始燒烤。那麼燒烤什麼呢?六福的心變得冰涼冰涼的。

寨子的寨主是一個慈祥的老者,滿臉的皺紋和額頭上以及下巴上兩道深深的疤痕,證明他飽經歲月風霜,也飽受爭戰的洗禮。他的兩眼在黑夜裡炯炯有神,閃耀著智者的光輝。他告訴六福,抓他並不是因為他偷竊了稻穀,漫山遍野的稻穀,他吃那一點怎麼也比不過小鳥兒。他們以為他是仇人派來的探子。老者深怕六福不清楚,解釋說,仇人就是漢人,就是漢人中的官兵。老者一眼就看出了他不過是走投無路的流浪者。老者說,你一身襤褸,面黃肌瘦,仇人的探子不可能是這個樣子,他們有酒有肉,總是喜歡大吃大喝。你也不是討口子,你的眼睛裡沒有討口子那種神色,你有自己的方向和目標,有從討口子眼睛裡看不見的堅定和毅力。所以,老者決定將六福當成貴賓,請他享用開鐮節的歌舞和美食。

對於老者的慧眼和寬容,六福難以表達感激之情,不由得流出了激動的淚水。他告訴老者,當時他還以為自己會被燒烤起來吃掉。老者聽後哈哈大笑。就在此時,有人走到老者跟前,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然後遞給他一個火把。老者站起來接過火把,雙手舉在胸前,開始說話。他的話語很長,聲音洪亮。聽的人都很認真,鴉雀無聲。說到緊要處,大家開始吶喊,唔哈,咦啊——嘎咯。老者繼續說,他一邊說還一邊瞧著六福。六福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身子癢酥酥的,很不自在。

老者突然把火把遞給了六福。六福一愣,不敢接。老者微笑說,接下吧,這是對待貴賓的禮遇。六福接下火把,卻不知道拿在手裡需要怎麼做。老者指著壩子中央的火堆,說,你過去把篝火點燃,去吧,大家都會感謝你的,都會沖你歡呼的。晚風習習,火把上的火苗像歡快的舞者一樣輕鬆跳躍。所有人都向六福讓開了道,大家注視著他,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微笑。六福把火把塞進柴火堆下面,那裡鋪墊了許多乾燥的松葉和稻草。火著了,飛快地燃燒起來,轟一聲,火苗像魚群炸窩一樣四處亂竄,裊繞的火舌包裹住了整個柴火堆……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六福看見老者的微笑塗滿了金色的光芒。此刻有凄厲的慘叫從遠處傳來。聲音漸近,是幾個壯漢在驅趕一頭豬。幾個小夥子迎上去摁住那頭豬,抓的抓腿,揪的揪耳,一個壯實的漢子從腰間抽出雪亮的尖刀,耍把戲似的在手裡掂了一下,輕鬆地喂進豬的胸膛。嗷嗷的叫喚戛然而止,一股鮮血噴涌而出,灑滿了鋪在下面的芭蕉葉。幾個婦人衝上前來,將懷中罐子里的米粉倒在豬血上,然後飛快地揉搓,揉搓成血麵糰子……真沒想到這些人的手腳會那麼麻利。他們很快就將那頭豬開膛,取出下水,填塞進香料,塗抹了調料,然後用芭蕉葉飛快地包裹起來,再用稻草繩子緊緊地像粽子一樣纏起來,把那根木杆穿插進去,架上了火堆。

老者發出一聲長嘯,人們湧向火堆,手牽著手開始了舞蹈和歌唱。

熊熊的火焰裊繞著那隻巨大的粽子,一旁有人不停地往上洒水,巨大的粽子轉動起來,開始裊繞起白色水汽,有香氣瀰漫開來。

你沒吃過這樣烤出來的美味吧?六福剛回到他的貴賓席上,老者這樣問道。六福點點頭,說是的,我連見都沒見過呢。老者笑笑說,它的美味匪夷所思,我差不多走遍了你們整個漢區,從來沒吃到過這樣的美味,所以我才又回來的。老者的話叫六福很好奇,他看著他。老者抬起頭,似在回味已經成為遙遠過去的生活。老者告訴六福,他十四歲那年的某一個早晨,突然想去外面的世界,於是他就開始了遠行。他不知道去哪裡,去幹什麼,只知道往前走。他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遭遇各種苦難,那些苦難是坐在家中一萬年也想像不到的。突然有一天,正當他快步往前的時候,猛一低頭看見了腳底下金黃的稻穀,回家的念頭油然而生。我們的寨子叫嘎龍寨,嘎龍,翻譯成你們漢話,就是鹿的家。老者說,我原來的名字叫阿圖宏,翻譯成你們漢話就是狩獵者。從這個名字你就不難猜出,我出生在獵人家族。其實在我們這個部族,獵人還擔負著一個重要使命,就是保衛家園,所以說,阿圖宏也就是看護者的意思。老者說他歷經千辛萬苦,受盡無數磨難,終於回到了嘎龍寨。他回來正是關鍵時刻,因為他的父親剛剛在一場爭戰中英勇犧牲。於是他世襲了嘎龍寨的權力鐮刀。在接下來和仇人的爭戰中,老者說他所表現出來的勇敢和無敵,讓整個嘎龍寨的人刮目相看,也使得仇人膽戰心驚。他揮舞著如同彎月一樣銀光閃耀的鐮刀,像砍瓜切菜一樣割下仇人的頭顱。不管再多的仇人撲向他,也不管他們多兇猛,在他的鐮刀之下,都只是成熟的稻穀,只會成片倒伏。於是大家都叫他杲布,翻譯成漢話就是收割者的意思。杲布不僅用仇人的鮮血洗去了恥辱,還用仇人的頭顱為自己奠定了崇高的聲威。這麼多年來,所有膽敢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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