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棺材匠家族

多年的孤單生活讓我練就了一種特別功能,我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在進入夢鄉的時候開始我想要的任何夢境。曾經一度時期,因為過分沉溺於夢境,我的生活變得非常糟糕,我分不清虛幻與真實。那種感覺可怕極了。

這個夜晚,我搬到了二樓去睡。薛玉對此難以理解,卻不好說什麼。她默默地注視著我。我說我今天晚上想要安靜一下,我想要做一個夢。薛玉沒有表情。我說你說的十三樓的故事讓我想起了桂園五號,那是我的家,我已經好些年沒有回這個家了,我想在夢裡回去看看。

你要小心,好多地方都朽了。薛玉說。

我扶著樓梯,小心攀援而上。每一落腳和起步,樓梯都要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樓上空空蕩蕩,所有的房間門都開著。我選了一間靠里的屋子,將兩張床上的被單抱到一張床上。這些床單不像下面,沒有霉臭味,也乾燥得多。我蜷縮在床上,扯上被卷蓋住腦袋,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桂園五號還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絲毫區別。台階上的青苔還是那麼綠。院子里的樹還是那麼粗,那麼茂盛,上面築巢的鳥也沒有搬家。

和我一起站在桂園五號門前的是個棺材匠。他風塵僕僕,看樣子走了很遠的路。在他的腳下是一個碩大的牛皮箱子,此外還有一隻口袋,裡頭裝著鍋碗瓢盆和水壺。據說只要一出家門,棺材匠就會隨身攜帶整套廚具,他們並非很喜歡做飯,而純粹是為了節省開支。因為他們這個家族只打制棺材,從來不接受其他的木活兒,更不種莊稼養牛羊,這就大大限制了他們的經濟收入。因此,他們的日子一直過得入不敷出,不得不在節儉上大做文章。

水壺裡已經沒水了,棺材匠的嘴唇乾涸,大概是因為飢餓的緣故,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戰慄。等待許久,還是沒人來開門,他改變站姿,身子依在門框上,隨即又因為實在無法支撐住疲憊,他坐在了地上,坐在他的牛皮箱子旁。他為什麼不坐在牛皮箱子上等待呢?他不敢,他對牛皮箱子里的東西充滿了敬畏。裡頭是刨子、鋸子、錛子、斧頭、鑿子、墨斗、角尺……這些東西,都是從祖上一輩一輩傳下來的,就如同他們打制棺材的絕活。

在裡頭的人都跑哪裡去了呢?怎麼會沒人來開門呢?我上前跟棺材匠攀談起來。他告訴我,門剛才開了,又關閉了,是不是允准他進去,此刻裡頭正在商量。棺材匠說,他從老家來,老家很遙遠,車馬很難到達,舟楫也不通行。他到愛城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

這麼遠?你為什麼要來呢?我問。

我怎麼能不來呢?我都算好了時間,現在來的正是時候。棺材匠說。正在此時,門開了。開門的是我的父親。我父親眼圈紅紅的,看得出來剛剛擦去淚水。

一進院子,棺材匠就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隨便了,招呼說,去,給我弄點洗臉水,再弄點茶水還有吃的,我都快餓死了,快點,別把我餓壞了,餓壞了我就沒辦法做事了。

這時候我祖父走了出來,他的情況看起來很糟糕,面色蒼白。他跟棺材匠是老相識了,棺材匠看看他的樣子,輕輕嘆息一聲,說,我真擔心趕不及了,你說你搬了地方怎麼不早點說一聲呢?我祖父苦笑著,無言以對。

棺材匠吃過飯,被邀請到客廳,我祖父坐在那裡,兩人開始了交談。你一句,我一句,因為缺少對語境的必要了解,他們的交談彷彿前言不搭後語,叫人很難明白他們所說所指。不過當他們交談完畢,當棺材匠來到後院,打開牛皮箱子拿出那些工具的時候,我就完全明白了這件事情的由來。

已經無從追述第一位棺材匠是什麼時候走進我們家族的了。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很久以前,年代極其久遠。大概從打制出第一口棺材起,我們就和這個棺材匠家族達成了契約,凡是我們家族的棺材全部由棺材匠家族打制,所支付的費用當然是昂貴的,這個打制過程也是秘密的。

之前,棺材匠對於我們這個家族每個人的生辰都清楚得很,他們總是在我們剛剛想到應該有一口棺材的時候出現在門口,帶著他們祖傳的精良工具和精湛手藝。接下來他們會一絲不苟地打制出一口芳香撲鼻精美絕倫的棺材。伴隨著斧頭的敲擊聲,一個生命也進入了油枯燈滅的時候。當棺材匠數了工錢離開大門的時候,剛剛才合攏的棺材蓋板被我們小心地打開,因為我們得把一個已經就快要餘溫散盡的人裝進去。

我的祖父舉家遷徙的時候,沒有告示棺材匠我們要去哪裡,他連招呼都沒跟人家打。在他年幼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家族早夭的秘密,他親眼目睹過好幾次棺材匠背著牛皮箱子前來打制棺材的情形,他認為是棺材匠給這個家族帶來的厄運,因此一直以來他對棺材匠非常仇視。長輩不斷地死去,輪到我祖父當這個家族的當家人了,他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離開此地,遠走他鄉。那時候我祖父身體強健,放屁的聲音鏗鏘有力,蓋過炮仗,他哪裡相信自己會在三十八歲死亡。但是很快他的三十八歲就要來到了。我祖父突然感到了死亡的恐懼。他回憶起長輩們死亡的經過,掰著指頭清算他們的出生年月和死亡日期,無一例外,都是三十八歲。我祖父不大確信自己會是特例。他開始根據那些長輩死亡之前的徵兆來對照自己,瞧出了很多相同點和臨近死亡的端倪。首先是自己的氣力大不如以前,而且老是做噩夢,所有的夢境都和死亡有關,他還聽到了長輩們的召喚,他們要他不要做徒勞的掙扎,坦然接受這一切。從這些長輩們的表情來看,他們似乎都很快樂,臉上沒有絲毫死亡遺留的痛苦和懊惱。

我祖父很清楚了,身體里流淌的是和那些長輩一樣的血液,自己命中注定會跟他們一樣是個短命者。沒有例外沒有特殊。他已經經過了懷疑,接下來就是頹廢,然後是沮喪,是懊惱,是絕望,最後無可奈何。這是每一個短命者家族的人接受死亡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情緒,這些情緒在他們身上的表現非常一致。像是剛剛從夢境中驚醒一樣,我祖父突然記起,自己應該如同那些已經過世的長輩,也要擁有一口棺材。這是必須的。死亡是和埋葬緊密聯繫起來的。死亡是不該聲張的,不聲張並不意味著低調和簡陋,對於棺材材質的選擇,就是實質性的奢侈。

我祖父將我父親叫到跟前,給他拿了一筆錢,要他趕緊去採購一些名貴的木頭回來。我父親問要採購多少。我祖父說多多益善,要是錢不夠,只管回來取。就在我父親四處購買名貴木材的時候,我祖父開始了焦急的盼望,直覺告訴他,棺材匠是一定會找到他的。

而此刻棺材匠正為失去了短命者家族的方向而焦急萬分。根據他掌握的我祖父的生辰八字,他知道我祖父的死亡期限就要到了。凡是我們短命者家族死亡的人都是躺在他們打制的棺材裡入的土,古往今來,世世代代,如同鐵打的規矩。但是現在,這個規矩似乎就要在他手裡毀了。

棺材匠很傷心卻又很不甘心。普天之下,沒有哪個木匠家族有他們棺材匠家族這麼幸運,會為一個家族打制這麼多年的棺材,而且全都是天底下最好的材質。要知道好多木匠打了一輩子棺材,到死也沒這麼幸運碰上那麼好的材質啊。那如蘭如麝的檀木、樟木、楠木讓棺材匠魂牽夢繞。他得趕緊尋找到我祖父,他知道此刻我祖父也一定在四處找他。棺材匠很清楚我們短命者家族這些人的心思,他知道他們最後的願望一定是一口天下最好的棺材,那畢竟是他們最後的永遠的歸宿。而這樣的棺材,這世間唯獨他們棺材匠能夠打制。

望眼欲穿,棺材匠還沒有前來。再過些時日,就輪到死神登門了。就在我祖父徹底失望的時候,外頭傳來敲門聲,是一位自稱棺材匠的人,說是來打棺材的。打棺材?給誰打棺材?你要死了么?我父親驚愕地看著我祖父,你不是說你做了多少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靈,會有奇蹟出現么?你死了,是不是也要輪到我了?

是的。我祖父說,現在已經沒時間解釋了,快去把棺材匠請進來吧。棺材匠被請了進來。他坦言自己的心情很高興,他知道這不應該,但是按捺不住,因為他擔心的事情畢竟沒有發生。他說當他四處尋找我祖父而不得的時候,他的心情像一堆被雨淋透了的灰燼,他無法容忍我祖父躺在別人打制的棺材裡入土。最後,心懷一點僥倖,棺材匠來到愛城,他嗅到了令人激動的樟木、檀木和楠木的氣息,尋味而來,找到了桂園五號,終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因為缺少經驗,我父親買回來的木材雖然是檀木、櫸木、柏木、楠木,但是材質卻並非上乘。棺材匠在動鋸之前將我父親叫到後院,指著遍地的木頭,他要給我父親上一課。

你應該認真聽著,這很重要。我祖父說,我們沒時間厚待我們的生,但是我們有時間厚待我們的死。我們的活只有半輩子,但是我們死卻是一輩子,我們得躺在個好地方,這是我們唯一能給自己做主的事。

要一個好地方,首先得從如何挑選木材開始。棺材匠蹲下身子,拍拍那些木頭,說,這些木頭,對於普通人家來說算是最好的木材了,但是對於你們這個家族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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