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六福的戲子生活

在距離「■」村不知道多麼遙遠的地方有一個關隘,名字叫雎水關。一過這個關隘就是崇山峻岭,裡面住著很多部落。這些部落出產生漆皮毛和藥材。關隘外頭是連綿的矮山,走出矮山就是平原,那裡是漢人集聚的地方。雎水關下面是雎水河,河並不寬,但是河水湍急,黑沉沉的,像是潛伏了許多可怕的怪獸。要想抵達彼岸,必須要通過一座木橋樓子。無論白天黑夜,橋樓子都有士兵把守,在士兵跟前,擺著個被一把大鐵鎖牢牢鎖死的大鐵柜子,柜子上有個酒杯大的眼兒。往來這座橋的,大都是漢人,他們把鐵器和烈酒運進去,跟那些部落換生漆皮毛藥材出來。不管是進還是出,他們都得給錢。根據貨物多少,決定給錢多少。守橋的士兵並不沾染那錢,他們只看著,監督過橋人把錢塞進那個鐵柜子上面的窟窿眼。

在鐵柜子旁有一口鐘,懸掛在橋樓子上。倘若遇到過橋的人多了,或者有誰故意扯皮,守橋的士兵拿起槍托只需要往鐘上一敲,咚的聲音還沒消散,橋頭上就是刀山槍海了。因為在距離橋樓子不過十幾步的山頭上,就是一個兵營。兵營四周修了不少碉樓和暗堡,所有的射擊孔洞都朝著橋樓子。

這個山頭很大,不僅有營房,操練場,還有菜地和豬圈。大概二十多個士兵駐紮這裡,他們有嚴格的作息制度,每天早晨只要雞一打鳴,就要起來跑操。等到天明,站崗的輪番繼續站崗,做飯的繼續做飯,種菜的接著沒完成的工作,養豬的背著背簍去外頭打豬草。所有的人都有事情干,當官的也不閑著,他得一遍遍提醒和告誡手下的士兵,眼睛靈性點兒,該收錢的時候別手軟,千萬別把錢往自己口袋裡揣……

凡事都有例外。在這個守護關隘兼收稅錢的兵營里,就有那麼一個人既不站崗,也不守橋,當然也不餵豬,更不會種菜。他什麼事情也不幹,就在兵營里待著,好吃好喝的一點也不缺他。

這個人就是六福少爺。

六福少爺不是士兵,他是個戲子。他是怎麼成為戲子的,他自己也稀里糊塗的。好像他餓了,尋著香味到了一個棚子里。裡頭的人把他往外驅趕,就在他失望地剛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老頭叫住了他。那個老頭把他叫到跟前,左右打量許久,然後抓過他的手,往上頭吐了口唾沫,使勁蹭了蹭,蹭出了他雪白的肌膚。老頭有些不太相信,又吐了口唾沫在他的臉蛋上,使勁蹭了蹭,苦瓜似的一張臉頓時笑得像朵花兒。

那個老頭很矮小,但是聲音出奇的大,他指著六福,說,你們快來看啊,這就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那是一個陽光杲杲的正午。他們端來涼水,端來香噴噴的稀飯,請六福吃喝。他們圍著六福,都盯著他看,眼中流露出和善親切的目光,似乎他是他們失散多年的親人,怎麼也看不夠。

那個老頭在喉嚨里威嚴地咳嗽一聲,說,該幹什麼了?怎麼還不去準備,這麼好的太陽,得趕緊。

一群人都忙了起來。一個女人跑到六福跟前,手裡拿著尺子給他丈量身高,然後飛快地拿出兩段布,招呼另外兩個女人來,看樣子她們是要給他做新衣裳。一個男人搬出一隻木盆,打來清水,里里外外清洗乾淨。另一個男人抱著柴火,他邊走邊扭頭看六福。他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只有一個和六福差不多大的女娃站在一旁看他,眼神獃獃的。

六福喝完稀飯,感覺到陽光更加和煦,溫暖,疲憊的感覺從腳板心那裡開始裊裊升起,將他慢慢侵襲。六福想蜷縮在草糰子上,就在這陽光底下好好睡上一覺。但是他又不敢,他害怕自己萬一睡著了,等睜開眼睛一看,他們都不在了。他已經決定了,將暫時告別尋找明凈的世界的旅程,飢餓和寒冷已經讓他受夠了,他得跟他們在一起一段時間。

你從哪裡來的?那個女娃問。

「■」村。六福說。

「■」村在哪裡?女娃問。

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在哪裡了。六福說。

你快跑吧。那個女娃突然悄聲說道,別留在這裡。

六福一愣。

那個女娃像只小鹿似的,飛快地跑開了。六福站起來,看看天空的太陽,看看跑得遠遠的那個女娃,再看看那些忙碌的人們。他一臉疑惑,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有人叫了聲水好了。

那個老頭走過來,把六福從草糰子上拎起來,拎到木盆邊。這時候一個男人拎出桶熱氣蒸騰的水,嘩一聲傾倒進去。白霧般的熱氣席捲起來,將六福和那個老頭淹沒。

可能還得些水。老頭說著把六福塞進了木盆。

再燒。那個人說。

水很燙,六福叫喚起來。

忍著點兒,娃兒。老頭說,不燙點,就脫不掉死皮。

一個人抱來一捆藤蔓,他把那些藤蔓鋪在一塊石頭上,拿另一塊石頭使勁砸,把它們砸得很碎,砸得汁水四溢。老頭抓過一把砸碎的藤蔓,放在六福的腦袋上一陣揉搓,就見雪白的泡沫撲騰騰漫了起來。

他腦袋上有虱子,還有蟣子,得加上點苦葛和苦楝。老頭說。

馬上就弄。那人應著,沖著一旁的喊道,去,去找點苦葛和苦楝來!水溫漸漸低了些。六福感覺到很舒服。尤其是被那柔軟的藤蔓揉搓的時候,渾身痒痒的,皮鬆骨酥似的。

舒服吧?老頭問。

六福說舒服。

這是一場漫長的洗浴。那個老頭真有耐心,連六福的指甲蓋都搓洗了好幾遍。太陽西斜,洗浴結束。當六福從木盆里站出來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沒有看見這麼完美的身體,雪裡透紅的肌膚呈現出玉質的光澤,還沒豐滿的黛青色體毛柔軟輕盈,在風中微微拂動。

六福穿上了新衣裳。在這所有的人中,他的衣裳是最新的,這更加襯托出他的與眾不同,超凡脫俗。

現在我們要說一些正事了。老頭說,我們這是戲班子,名揚天下的紅船戲班。以前我們是有艘船的,我們沿著江河到處巡演,每走過一個地方,我們紅船班的名聲就會在那裡流傳十年八年。他們像走夜路的人盼望北斗星一樣盼望我們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那艘船呢?六福問。

被人燒了。老頭並不痛惜,微笑著看著六福,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說,不過我們很快就會有一艘船的,我們很快就會從陸地回到水上。到時候人們就又會看見一艘紅船出現在江河裡,他們肯定會像過去那樣沖著我們高聲喊叫,邀請我們停下來。

大家都呵呵地笑起來,他們似乎已經看見了那艘紅船正在歡呼聲中破浪前行。你以後就叫我老班頭吧。老頭說,你呢,我得給你取個名字。

我有,我叫六福。六福說。

六福?老頭笑了,說,這名字好,就叫六福吧!嗨,大家都給我聽好了,他叫六福!

好,六福,六福好!大家紛紛上前,熱情地稱呼他,順便介紹自己的名字。一會兒工夫六福就認識了他們所有人,為自己燒水的那個叫鐵錐,把藤蔓砸出豐富泡沫的叫三角……

那個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娃叫水杏,她還有個姐姐,叫水桃。水桃生得很漂亮,只是不見臉上有笑容,她不停地吃著瓜子,瓜子殼兒噼里啪啦飛快地往外蹦,好像她的嘴巴里裝有什麼靈巧的機關。

這天晚上,老班頭沒讓六福吃飯,說是要他凈口。他讓六福張開嘴巴向他的鼻子哈氣。六福哈了兩口,老班頭聞了聞,又叫三角和鐵錐過來,讓六福哈氣給他們。什麼味兒?聞出來了嗎?老班頭問。

有味兒,說不準什麼味兒。三角和鐵錐說。

我們也沒幹過這事兒,琢磨著來吧。老班頭自嘲似的笑笑,叫人拿了鹽巴來,然後比劃著教六福怎麼使用這些鹽巴。鹽巴被混進一把揉碎的乾草里,六福抓起一撮混合了鹽巴的乾草,塞進嘴巴,在牙齒里外蹭。

得使勁,使勁蹭。老班頭說,別浪費,鹽巴貴,那些草也不好找啊,艾葉、思茅、薄荷……

除了用鹽巴和艾葉思茅薄荷蹭牙外,老班頭還叫人把它們熬煮了,端給六福喝。六福什麼也不準吃,只能喝那些東西熬煮出來的怪味的湯水。喝少了不行,得多喝,一碗兩碗三碗,像灌老鼠洞似的往下灌。六福被灌得渾身冒冷汗,然後就是拉稀,潰堤般水泄。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三天,老班頭才說好了,里外都乾淨了。

接下來就是學戲。六福的老師是水杏的姐姐水桃。六福總覺得水桃的心是冰涼的,要不她的臉上怎麼會沒有笑容呢?要不她怎麼老是凶自己,還擰他呢?對,是得對他嚴厲點兒。老班頭很支持水桃這樣干,在水桃跟前,他老是一副諂媚的樣子,好像他很虧欠她似的。水桃根本不理會老班頭,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六福學的是旦角。他得把嗓子捏尖,尖聲尖氣地唱,說話呢要嗲,讓吐出來的字眼像荷葉上的露珠,圓潤潤的,顫悠悠的。這些還都不算難,最難的就是學像女娃兒家那樣走路,腳底板兒得顫,身段兒得像水蛇樣妖嬈,拿東西不能伸手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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