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短命者家族

我父親的死亡很像一場規模盛大且充滿神秘感的表演。每當回想,我都有一種進入馬戲場的感覺,炫目的燈光、節奏快速的音樂、搞怪的小丑、故意露出大片後背和前胸的女子……令人目不暇接卻又莫名恐慌。

在三十八歲之前,我父親就安排好了所有與自己有關的人世間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三十八年。

我父親告訴我那個短命者家族秘密的早晨,如同噩夢一樣鐫刻在我的生命里,亮著鐵質的冷光,讓我全身冰涼。那天清晨我從睡夢裡醒來,嗅著從窗戶縫隙里瀰漫進來的馥馥桂花香,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舒心。我的成績好極了,老師讚賞的目光叫我從頭到腳都洋溢著自信,同學們對我是既羨慕又親近,所有漂亮的女生都喜歡跟我搭訕,她們會在我課桌抽屜里放上從家裡偷偷拿來的糖果……我穿好衣裳,只想立刻就去到學堂。

在我經過堂屋的時候,我父親端正地坐在屋子正中。從他面前經過時我不由地加快腳步。他輕輕一聲咳嗽,說,站住。我就站住了。他說你回來,坐下。我這才發現我父親身旁還擱著把椅子。我局促不安地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我父親努力想讓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他想要微笑,但是臉上的肌肉卻很僵硬,他想讓自己的目光變得輕柔,但是卻如同兩把鋒利的刀子一樣落在我身上,叫我不敢抬頭。我想逃離,我說我得上學去了。

你今天不用上學。我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暼了他一眼,他在哆嗦,雙手正緊緊握著椅靠,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是沒用。他支楞起身子,挪動了一下椅子靠近我,然後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涼。他說,來,我的娃兒,我們來說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我們家族的事,你該知道。

我聽著,無動於衷。

我就要死了。我父親說道,語氣似乎有點悲愴。我抬頭看著他。他故作輕鬆地笑笑,說,我馬上就三十八歲了。我們這個家族的人,不管是誰,三十八歲都要死。不僅是我,包括你的祖父、曾祖父,所有的人,世世代代……當然還有你。在這樣的一個四處洋溢著桂花芬芳的早晨,我不認為父親這是在開玩笑。他的表情也告訴我所言當真。當時我有些懵懂,對死亡全無概念。我父親一旦開了口,似乎就不再有任何顧忌,他深呼吸了一口,越往下說越平靜,最後說,你媽媽將隨同我一起死。你現在十二歲,你還可以活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後,當你三十八歲生日到來時,你就會跟我一樣,跟我們的先人一樣死去。沒有理由,也沒有方法改變……

不管是上天安排,還是遭到了萬惡詛咒,早夭就是我們的家族遺傳。就像感染了黴菌的梨子還掛在樹上就早已腐爛一樣,我們這個家族的人正值壯年的時候就不得不死去!我父親深深吸了口氣,說,你不要去探尋,因為不會有結果。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太多的祖先們,他們已經做出了所有的努力。但我的娃兒啊,怎樣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根據我父親的說法,我曾祖父目睹了發生在這個家族的一切,他明智地不再抱任何僥倖,坦然地承認了這個事實。承認事實是痛苦的。他受夠了。他在臨終的時候警告他的六個兒子最好不要結婚,以此終結這個家族的痛苦。他的頭五個兒子都聽從了他的警告,唯獨小兒子沒有。他的小兒子就是我的祖父。我祖父以為自己可以創造奇蹟,他請和尚做道場,求道士打醮,相信天底下所有自稱可以幫忙改變命運規則的神仙,然後帶著他五個兄長遺留的財產來到愛城。結果當然,他沒有活到三十九歲。唯一可以銘記他的是他建造了桂園五號,這使得我們這個家族的人從此告別了居無定所的日子,方便我們像曇花一樣在這個美麗的院子里生長、死亡,完成短促的一生。

之前,我祖父是十分懼怕三十八歲生日的,但是他又非常期盼這個生日的到來,他以為真會出現奇蹟,他需要驗證。真是可悲。其實他應該想到,他採取的那些手段未必祖上就沒有採取,如果有用處,結局當然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三十八歲生日終於來到。我祖父的心情恐怕沒有誰能具體描述。他站在三十八歲的門檻上,不敢回頭,也不敢往前看。回頭是以成群結隊亡魂為材料打造的誰也不可能更改的事實,往前是難以捉摸的未知。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閉幕的鐘聲雷鳴般敲響。他幾乎是匆匆忙忙就死掉了。好在一切準備工作早就開始了,棺材、墓地、葬禮……因此他的安葬繼續著先人們的平靜和井然有序。

按照慣例,我祖父應該在我父親懂事的時候就把這個短命者家族的事情告訴他,隱瞞家族歷史這是對後輩的犯罪。然而他卻是在我父親熱戀的時候才告訴他這一切的,並且說自己做了很多好事,敬奉了天底下一切神靈,肯定會有奇蹟出現。我祖父所犯下的錯誤遠不只這點,他還慫恿我父親結婚。那時候我父親深陷痛苦和矛盾之中難以自拔。當然,如果不是我母親的誓言,我父親大約也不會結婚的。我母親的誓言是她會陪同我父親一起死亡。

我到處張望,尋找母親。父親的話讓我感到害怕。我需要溫暖的懷抱。而我的父親,他的身體似乎正在變涼。

你不要企圖去做任何努力——我說的是在延緩死亡方面。我父親的語氣和神情越來越接近冰涼,身子歪向我,手肘壓在椅圈上,指頭敲打著椅圈,篤篤的聲響提示他的聽眾此處要格外注意——你唯一需要記得的是,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長度來衡量的,就像蜉蝣朝生夕死,我們以為它的壽命很短暫,但是它卻圓滿地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能現在還無法理解,但是你慢慢會懂得的。不要拿別人的長壽來比較自己的短命,你的一生是你的一生,你主宰自己,你想得到快樂你就會得到快樂,你想幸福也是很容易的事。不要去做任何比較,那些比較會讓你感到痛苦。你一定要記得我的話,生命的完整不是以長度來衡量的,我也是今天早晨才突然悟出這個道理的。你記住了嗎?

還有。我父親說,不要泄露我們家族的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懂嗎?那個早晨,我父親喋喋不休地跟我說了很多很多。末後,他建議我結婚,越早越好,起碼可以享受幾年的天倫之樂,因為這是一個完整生命所應該擁有的……他終於住嘴。他頹然地坐在屋中央,像個輸得精光的賭徒。

我以為他會在那個早晨死去。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死就死吧,我還有媽媽呢。我找到我的媽媽,她坐在一棵樹下梳理自己的長髮,手臂舒展,動作優雅。我靠在她身邊,想哭,我說,媽媽,你也會死嗎?母親怔了一下,她扭頭看看我,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眨巴了一下眼睛,輕聲說,去玩吧。

在愛城,我父親的故事被當成神話一樣傳說。在他死前的三個月,他先請了愛城基督會的神父來到家中長談了一天一夜,接著是一位人稱王大仙人的老道,又談了一天一夜。最後是龍隱寺的老方丈,他們居然談了一個禮拜。沒人知道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麼。對於神父和老道,我沒什麼印象,倒是龍隱寺的老方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因為他在我們家住的時間最長。他帶著那個胖臉的年輕和尚,無論早晚,只要見到你都要躬身施禮。老方丈跟我父親在裡屋交談的時候,胖臉和尚就在外面打坐,他不是個安靜的人,不時抓耳撓腮,東張西望。往往此時,就聽見老方丈在裡屋一聲咳嗽,而胖臉和尚像被敲了一下似的,趕緊端正地坐好,嘴巴里呢呢喃喃念著無法聽清的佛經。

老方丈離開的時候我父親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看樣子七天七夜的交談並無結果,因為從客廳到大門口那麼一段小小的距離他們就數次停下,繼續交談。到大門口,老方丈回過身對我一躬身,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我聽出了聲音里的意味深長。

我父親在死亡前一個月,宴請了他所有的朋友。他的朋友很多,他分批次地宴請,每一場都很盡興。他向所有的朋友敬酒,請他們一定喝下,說這是他最後一次跟他們歡聚了。大家都以為他喝多了,但是他說話條理清楚。他向每一個幫助過他的人登門致謝,向每一個不小心開罪的人鞠躬道歉。就在大家把他當成腦子出了問題的人之後,從桂園五號突然抬出口黑漆大棺材,從瀰漫的香氣可以嗅出,這口大棺材的材質可是名貴罕見的檀木。在棺材後面是我盛裝的父母,他們手挽手,腳步沉穩,表情平和,像是去參加某處的宴會。他們穿過大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之下,來到愛城郊外的龍隱寺。

老方丈早在廟門口恭候他了。廟裡正在進行一場法事,很顯然,我父親和母親是這場法事的主角。父親和母親跪在大殿前的壩子里,四周是朗朗的誦經聲。父親摸出一瓶藥水,母親含淚喝下,眨眼就死了。我父親將我母親凌亂的頭髮整理好,將她抱在懷裡,然後自己也死了。

儘管老方丈買了大量上好的松木柴火,而且早做好了準備,但卻沒辦法把我父母火化。因為有人報了案,報案人覺得我父母的死亡更像是一場謀殺。公安局把他們解剖,得出結論是我母親系中毒死亡,而我父親死因不明。公安局沒能從老方丈那裡得到破解我父母蹊蹺死亡的東西,他們希望從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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