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匈奴崛起 公元前二世紀 最初十年(前二〇〇—前一九一年)

西漢王朝使中國從戰亂中復甦,而北方的匈奴汗國崛起,這個龐然大物在中國北部西部,不斷發動侵略。為抵禦這項侵略,西漢政府發動不少次防衛性的攻擊戰爭。

本世紀(前二世紀)六〇年代,西漢政府確定儒家思想是唯一的正確思想,影響中國人民,直到公元後二十世紀,兩千年之久,仍未停止。

西漢·高祖七年

1、冬季,十月,西漢王朝(首都櫟陽〔陝西省臨潼縣〕)長樂宮落成(位於陝西省西安市西郊。前二〇二年動工,本年〔前二〇〇年〕完工。當時未央宮還沒有破土,長樂宮是唯一的宮殿,成為政府中樞,朝會或御前會議,都在那裡舉行。稍後,蕭何在長樂宮西側興築未央宮,劉邦的兒子劉盈〔二任〕,才常住未央宮,而把長樂宮讓給娘親,成為皇太后呂雉發號施令的地方,也稱「東朝」)。各親王和封國國君,以及高級官員,都來朝賀。天色未明,皇家禮賓官(謁者)到現場主持儀式,依照順序,引導大家進入殿門,分別站立兩廂,東西相對。侍衛武官沿著台階布崗,並在庭院中戒備,手拿武器,旗幟招展,一切就緒後,前面傳出警告:皇上就要駕到。不久,西漢帝(一任高祖)劉邦(本年五十七歲)坐著御輦(君王皇后專用的人力拉的小車),緩緩而至。皇家禮賓官引導親王封王以下,直到年薪六百石(音dàn〔但〕,每石一〇三·五五公升)的中央政府科長級官員(西漢王朝官員俸祿,共分八等:一等一萬石,二等二千石,三等一千石,四等六百石,五等四百石,六等三百石,七等二百石,八等一百石),依照爵位及官位高低順序向前,向劉邦敬禮。氣氛莊重肅穆,一個個心驚膽戰、緊張恐懼。朝拜禮畢,擺下向劉邦祝福的酒宴,大家端坐殿上,彎腰低頭,不敢仰視,仍依照爵位跟官位高低,起身給劉邦獻上祝福酒,九次之後,皇家禮賓官宣布朝會禮成。這時,監察官(御史)提出彈劾,指控若干舉動不合規定的官員,立即逐出金殿。自開始到結束,沒有一個人敢大聲喧嘩、動作粗魯。於是劉邦樂不可支,拍大腿說:「到今天我才知道當皇帝可真他媽的過癮!」擢升叔孫通當祭祀部長(奉常),賞賜黃金五百斤。

柏楊曰:

任何一個國家的君王,都有朝見儀式,但都沒有中國的怪誕。最突出的一點是「跪」。而跪,是一種對人最尊貴、對己最屈辱的古禮。春秋戰國時代以及叔孫通「制朝儀」時代,跪還是一項簡單動作,大家的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只要稍稍挺身,便算完成。三世紀之後,蠻夷部落的「床」,引進中國,中國人雖不再席地而坐,可是「跪」卻不廢,遂變作一項難堪的負擔,成為中國文化中的一個瘤疣,這瘤疣一方面阻礙血液正常運行,一方面培養奴性成長,直到二十世紀。

叔孫通搞的這一套,是儒家的拿手本領。「儒」的原始意義,就是「典禮專家」,所以勝任愉快。在君尊臣卑原則下,君王遂遠離人群,春秋戰國那種君臣促膝談心——像嬴稷跟范雎交頭接耳的美好時代,一去不返。皇帝和臣屬之間,隔著一條「禮教」鴻溝,這鴻溝隨著時代進展,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越來越無法逾越。最初,特殊的幾個官員,還可以坐在皇帝身旁。但到了十一世紀,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時,宰相已沒有座位,只好站在那裡。而最後,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宰相連站也不可能,跟平民一樣,也得跪到皇帝面前(而且還得準備隨時被揪翻在地,苦刑拷打)。中國人所陷入的,就是這種畸形的,官越小,尊嚴越少,平民根本就更沒有尊嚴的傳統。

對專制政體而言,叔孫通制定的朝儀,是一種屈辱劑。嚴重的使人權、民主受到踐踏。

2、最初,秦王朝統一天下,綜合六個王國的禮儀,選擇其中使君王尊貴,使臣僚卑下的部分,特別保存。叔孫通制定朝儀,大體上承襲秦王朝的規矩,上自皇帝稱號,下至官位名稱、宮殿名稱,都沒有什麼更改。後來所制定的禮儀規章,跟法律書籍,合併裝訂,由司法機關保管,法官們又不肯外傳,其他官員跟平民,遂不知道它的內容。

司馬光曰:

禮教的功能太大了,用到個人身上:無論動態的或靜態的,都有一定法則,可以遵循;所有行為,都可達到盡善盡美之境。用到家族上:能夠分別內外,敦睦九族。用到地方上:長幼的輩分,劃分清楚,風俗習慣,都會由丑變美。用到國家上(中國人對「國家」和「天下」的現念,一直混淆不清,有時候二位一體,有時候又迥然不同。大概是這樣:「國」指「封國」時,「天下」則指「中國」。有時,「天下」也指「世界」。古人受知識限制,認為「天下」就只這麼大):君王和臣僚就有一定的序列,可以順利推動行政,治理人民。用到天下:則封國順服,紀律嚴明;豈只使桌面上和門戶內的小動作,不陷於混亂而已。

以劉邦的聰明通達,聽到陸賈的建議,立即接納(陸賈著《新語》,指出窮兵黷武一定滅亡,崇尚禮教一定興盛。每呈閱一篇,劉邦都要誇獎一次。參考前一九六年);看到叔孫通的禮儀,嘆息欣賞。然而,劉邦卻不能跟三代君王並列(三代君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發),由於他學問貧乏。當開國之初,如果能得到儒家學派巨子(大儒)作為助理,他的勛業就不僅僅到此為止。

可惜,叔孫通的抱負太小,只偷竊了一點禮教的渣滓,為了因應世俗的要求,謀求君王的恩寵,遂使先王(姒、子、姬)的禮教,永遠沉淪,不能復興;直到今天,使人痛心。所以揚雄譏諷叔孫通說:「從前,魯國有位大臣,史書上不記載他的姓名。有人問:『怎麼才算是「大」?』回答說:『叔孫通準備制定政府禮儀,到魯國去請教師,只有兩位請不到。』那人說:『孔丘周遊列國的本意在此,難道不是?』回答說:『孔丘周遊列國,是傳授他的學問,貢獻社會。如果放棄自己的立場,去屈從別人,隨俗邀寵,怎能跟孔丘相比?即令有禮教、有法則,怎能使用?』」揚雄的話中肯扼要。儒家學派巨子(大儒),豈肯摧毀禮教法則,而只追求一時的表現?

柏楊曰:

司馬光的評論,把人引進五里雲霧,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又不知道他旨在何方?他責備叔孫通的話,尤其使人眼如銅鈴。司馬光說,當時如果有「大儒」就好了,就可幫助劉邦建立萬世不朽的勛業。咦,三王(姒、子、姬)時代,「大儒」如雲,萬世勛業何在?即以政權存在長短而論,夏王朝四百四十年,還包括被后羿、寒浞所謂「篡奪」的六十七年。商王朝六百六十二年,首都不斷遷移,好像難民營。周王朝八百七十九年,最後兩三百年,連封國都不如。而劉邦建立的西漢王朝,加上後來延續的東漢王朝,雖沒有「大儒」,也有四百一十一年,不比「三王」遜色。儒家系統看來,「大儒」真是活寶,只要他出現,准益壽延年。事實上「大儒」不在人間,而只在儒家的書本之上。看情形備受揚雄讚揚的那兩位不肯同行的傢伙,恐怕就非是「大儒」不可。果真如此,「大儒」的形象實在使人作嘔。他們認為,音樂禮教,必須高貴品德累積百年,然後才可制定。禮教既如此重要,這百年之間,豈不成了真空?沒有禮教,如何能有高貴品德?如果說沒有禮教,照樣可以培養高貴品德,那禮教豈不是聾子的耳朵,成了多餘之物,還要它幹什麼?

叔孫通曾批評兩位:「腐儒,不知道時代不斷在變!」司馬光和揚雄在聽了這兩句話之後,仍要對號入座,為什麼如此冥頑不靈,難以理解。

3、劉邦親率大軍北上,討伐韓王(首府晉陽)韓信,在銅鞮(山西省沁縣南)會戰,大破韓王韓信,斬大將王喜,韓王韓信逃奔匈奴汗國(王庭設蒙古國哈爾和林市)。白土(陝西省神木縣西瑤鎮)人曼丘臣(曼丘,複姓)、王黃等,擁護故趙王國(首府邯鄲〔河北省邯鄲市〕)皇族後裔趙利當趙王,集結韓王韓信的潰兵敗將,跟韓王韓信、匈奴汗國聯盟,準備攻擊劉邦。

匈奴汗國派左右賢王(匈奴汗國元首單于之下,設「左賢王」「右賢王」,權力跟地位,僅次於單于,而在普通親王之上),率領一萬餘騎兵,跟王黃的趙兵團,在廣武(山西省代縣西南陽明堡鎮)到晉陽(山西省太原市)一帶,構築陣地。西漢軍發動攻擊,匈奴騎兵不能抵禦,向後潰退,可是立刻又集結在一起,繼續阻撓西漢軍前進。西漢軍再攻擊,匈奴騎兵再潰退,西漢軍不允許敵人再度集結,驅動大軍,窮追猛打,企圖一舉消滅左右賢王野戰軍主力,戰場迅速向北推進。北方正逢隆冬,天氣酷寒(山西省北部冬季,戶外低溫達零下二十攝氏度,是一個居住在亞熱帶人不能想像的可怕景觀),戰士們手指被凍掉的,佔全軍十之二三(這正是拿破崙在莫斯科所面對的困境)。

仍是,身在溫暖如春晉陽宮的劉邦,卻輕視這項災難。他得到情報,匈奴汗國單于(二任)攣鞮冒頓正駐紮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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