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楊序

我一直抱著把《資治通鑒》譯成現代語文的心愿,而今得以實現,非常興奮。因為,在中國浩如煙海的史籍中,事實上只有兩部史籍,才是最有價值的著作,一是司馬遷先生的《史記》,另一就是司馬光先生的這部《資治通鑒》。

司馬光在十一世紀宋王朝時,領導保守黨(舊黨),跟以王安石為首的革新黨(新黨)對抗,雙方都曾一度失勢。就在保守黨一度失勢期間,司馬光先生完成這部巨著。

《資治通鑒》本是一部長達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久的《中國中古時代編年史》,包括中國歷史上最混亂和最苦難的四個時代:

司馬光以無比的魄力和高瞻遠矚,而他的編輯群更都是知識淵博的史學專家,所以能使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紊亂如麻的史跡,得以條理分明的呈現於世。連同編年史的始祖《春秋》在內,中國還沒有出現比它更明晰更精確的史籍。

因為作者的保守立場,有人曾懷疑《資治通鑒》是不是值得尊敬,更有人把《資治通鑒》比作為「馴服術」,指控它專供統治階層之用。然而偉大的文化產品,功能是多方面的,史觀可能無法使每一個人同意,但史料卻是嚴肅的,司馬光已為我們留下寶藏。何況,司馬光處理史料時,只把他的主觀見解表現在〈司馬光曰〉篇幅中。假使沒有司馬光先生,史料失散,即令今天的專業歷史學者,具備司馬光當時所具備的條件,也無能為力。

宋王朝六任帝趙頊把它命名為《資治通鑒》,實是佛頭著糞之舉,使一部史書,變成一部政治學問——帝王的鏡子。但我們卻感謝他的命名和他所寫的那篇序文,那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和最傳奇的一篇序文。當革新黨當權,下令查禁《資治通鑒》時,有人警告說,那將是向皇帝挑戰,才惶然而止。不過,雖然它自認為和被認為是帝王的鏡子,事實上,卻很少帝王從這面鏡子中獲益。明王朝皇帝每天清晨,都要研讀它,但明王朝的皇帝群,卻一蟹不如一蟹。蓋權力固可使人發瘋,權力同時也可使人愚不可及,以致看不見鏡子,或雖看見鏡子,卻覺得鏡子里的醜陋映象,原來美如天仙。所以,《資治通鑒》與其說是帝王的鏡子,毋寧說是人民的鏡子。通過《資治通鑒》,可看出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和面對的禍福命運,也可看出統治階層的心態和行事軌跡,用來作為對他們的評鑒標準。好比說,從王朝的嬗遞、革命的頻起,我們至少了解,中國政治思想中,沒有民主思想。人民最奢侈的盼望,不過出現聖君賢相。而如何出現聖君賢相,傳統的方法,是依靠他們的自我剋制——品德。這就遇到困難,蓋只有另一個權力制衡,才能使人循規蹈矩。品德絕不可恃,因為,權力可以敗壞品德。可恃的只有民主制度,偏偏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改朝換代,都缺少這種思想作為最高指導原則,以致一直在循環砍殺,不能遏止。

我們並不認為民主是萬能靈丹,文化和傳統不是一棵大樹,而是一條大河,政治的和軍事的力量,都無法把它攔腰斬斷。《資治通鑒》上各式各樣行為模子,迄今仍然不斷的澆出同類的產品。不細讀《資治通鑒》,要想了解中國,了解中國人,了解中國政治,以及展望中國前途,根本不可能。

《資治通鑒》原本用的是十一世紀知識分子使用的文言文,對二十世紀以降的現代人講起來,已顯得過度生澀艱深。從前,人們生活內容單純,知識分子可以把全部生命,投入經史。而今社會節奏快得像一列狂奔的火車,人們連翻查工具的時間,都付缺如。假使再沒有現代語文本問世,價值連城的《資治通鑒》,將有塵封的厄運。

翻譯上最大的困難約有三點:一是地名,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勇於更改地名的民族,古地何在?好像都在雲端。二是官名,歷代官職名稱,奇異怪誕,往往匪夷所思。三是時間,「年」不寫「年」,而寫「著雍攝提格」,「日」不寫「日」,而寫「甲子乙丑」。我們的方案是:地名仍用古地名,夾注今地名,而另行繪製地圖,越詳細越好,使歷史人物,生活在實際舞台之上。官名則全用現代人所了解的稱謂,夾注原稱,蓋必須如此,才能確知他的權力關係。至於「年」,我們使用公元。只有公元才可顯現時間距離,不但不再沾惹「著雍攝提格」,連年號也作為配件,擺脫爭執最烈的「正朔」困擾。至於「日」,我們使用數字,擺脫「甲子乙丑」。我們自誓是,不但忠於原文,要譯出一部可以代替古文的《資治通鑒》,還要發揮神韻,使它簡單清楚,不依靠任何工具書,都可暢讀。

翻譯工作直到今年(一九八三),才獲實現。因為遠流出版公司在《牛津大字典》的澳洲版上,得到啟示。澳洲購買了該字典的文字版權後,因為分量太多,成本太昂,就分期發行,每月出版一冊——即一個字母,以兩年余的時間,全部出齊。這是一項大膽的嘗試,並幸運的獲得空前成功。雖然有人擔心中文讀者會不會有英文讀者的企圖心,但我們具有信心。決定也每月出版一冊,以三年為暫定時限,全部完成。我不敢保證譯文沒有差錯。但我卻敢保證,決不是把「曰」譯成「說」的白話文。

這篇序文寫於第一冊完稿之後,在翻譯過程中,發現把死文字變成活文字,而又要保存死文字的原意,有時比新的創作,還要困難。而文言文最大的特徵是,沒有主詞,往往前言不照後語,前言在東,後語忽然在西,難以連貫。典故堆砌,意義更容易混淆。以及地名今注,官名今譯,全都費盡思考。幾乎每一行都有一個地雷,不清除便不能前進一步。而徹底解決,時間又不允許——有些問題可能要聚訟累年。但我仍繼續下去,孜孜不息,竭盡全力。

是為序。

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五日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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