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楊版資治通鑒》再版序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是我打從出生(一九二〇年?月?日)活到今天八十六歲,才領悟過來的話。

我的第二次出生——我一生有好幾次驚濤駭浪、死去活來的經驗——我自認第二次出生是一九六八年四月一日,因文字賈禍,被捉進牢的這一天。直到一九七七年,坐足九年又二十六天,獲釋出獄。

許多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入獄的那一天作為第二次的生日,理由很多,僅僅以《柏楊版資治通鑒》今年(二〇〇六年)在北嶽文藝出版社重新出版並與大陸讀者見面一事來說,不但要歸功於牢獄之災,也使我自己的人生有一個新的起點。因為如果沒有這場牢獄,我無論怎麼搖筆桿,充其量也就像近日病危、聞名於世的美國包可華(Art Buchwald),只是個寫幽默雜文的專欄作家。坐牢九年又二十六天,使我潛心讀史,開始我對中國綿長歷史的爬梳工作,也建立我自己對傳統中國歷史觀點的批駁。我選擇一九六八年四月一日作為我第二次的出生,理由豈不已足夠?提攜我最多的至友、更是我的良師的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就曾說:「……若不是蔣關他個十年,他那派花言巧語還能說多久?……」(一九九九年,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主辦的「柏楊思想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唐德剛教授是主題演講者。)唐教授這番話,實在是我一生的點題之筆。他甚至嘉許我這本《柏楊版資治通鑒》說:「柏楊,柏楊,這就是你在文化轉型史上的牌位!」至友與良師這番話,我萬分不敢當,但感激與惕勵之心,確是我人生舞台中不絕於耳的支持與鼓掌。

語言是思想網路上的坐標。把距今九百餘年所完成的《資治通鑒》(公元一〇六七年,宋王朝第六任皇帝趙頊賜序給《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我用我們這一代的語言——現代語文,把公元前四〇三年到公元九五九年,長達一千三百六十幾年的中國歷史,重述一遍給讀者聽,除了語言的演化之外,我當然不能保持封建時代的思想價值標準。新的時代當然有新的坐標,所以在「臣光曰」之餘,我有我的「柏楊曰」。這是我這一套譯書一個很「自以為是」的特點。

今天我們進入信息發達的計算機時代,我們的社會也由絕對的單一信仰,進入到開放多元的時代。語言結構、思想形態、價值觀念、思維邏輯等等演化的速度,比過去要更快速。今天年輕的一代,在計算機的使用中不但出現新的語言,甚至發展出圖像文字。在有變、有常的生命長河裡,我相信歷史是我們人類文化累積的資產,屬於恆常不變的湍湍長流,語言文字表達卻會隨著時代而演變。我相信將來會有不同版本的《資治通鑒》出現,更有不同人物的史觀評價,補充「臣光曰」和「柏楊曰」。

出版前夕,想到我自己一生的轉折,禍與福相倚的弔詭,就要拋開目前流行的短線操作,而學用歷史深邃的眼光來看待世事,《資治通鑒》正是一本寶典。

柏楊

二〇〇六年六月一日於台北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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