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言 流年》九

春天的時候,莫喜倫忽然對他的員工宣布公司業務發展需要新一輪的激蕩,因此,那一季莫喜倫安排了很多次的大型會議,每次開會的地方都挑在郊外,且必須得過夜的那種,說是為了要讓大家對公司經營理念有更深刻的認識。

「開會」當然只是莫喜倫為自己的偷情安排的無數障眼法中的一項。

第一次的會在香山飯店,公司包了車把大家拉到地方,各自把簡單的行李放進房間之後就立刻開始開會。吳菲的皮膚有季節性花粉過敏的頑症,會議進行了才不到二十分鐘,吳菲的過敏剛好開始發作,一公司的人在會議室正聽一個培訓師掰和,她在聽講的時候無意識地在脖子上的患處輕輕抓了兩下。正抓著,一抬頭,看見莫喜倫坐在主席台上正看她,見她抬頭,老莫就飛快地給她遞了個眼色,又學著吳菲的樣兒也在自己脖子上抓了兩下,用只有吳菲能看明白的動靜挑了挑眉毛。吳菲會意,遠遠地沖老莫無聲地搖了搖頭,老莫不依,又沖門外努了努嘴。吳菲怕再這麼逗下去就要引起同事的注意,沒辦法,只好放下手裡的筆記從後門出去,跟鄰座的同事說她去洗手間。

沒兩分鐘就見莫喜倫從後面抄上來,拽著她飛奔回了他的房間。一進屋,吳菲剛想抱怨,話還沒出口就被莫喜倫送上來的唇舌給堵了回去。吳菲只好閉起眼睛接招,感覺身體好像墜如沼澤,越是掙扎就越是陷落。

等兩個人又一前一後若無其事地回到會議室,才落座,就輪到莫喜倫講話,老莫站起來整了整領帶,從容不迫地從國際局勢一路講到如何巧妙解決辦公室複印機經常卡紙的問題。

老莫轉身板書的時候,吳菲注意到他襯衫背後有一點褶皺,忍不住回想二十分鐘前風雲的一幕,再對比這老莫此時在台上的鏗鏘形容,吳菲有些暈眩,旋即,她第一次真實地覺得,她確實為這個男人感到一些驕傲,那是只屬於情人秘密花園中的驕傲,雖然只一點點,但也有那一點點私密而傲人的美好。

吳菲從那時候開始,無師自通,慢慢地領悟了一些與莫喜倫迂迴的技藝,先是怎樣在約會程序上減少繁文縟節和更容易被別人發現的蛛絲馬跡,然後,就是怎樣在事情的進行中表現得更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將。只是吳菲從沒對莫喜倫說過,她假裝出來的亢奮多數時候是為了快點了事。誠實地說吳菲自己並不喜歡每每總讓她有驚無喜的苟合,然而偷情的人哪有資格談什麼誠實。她這樣持續地違背自己,也就換來了他們之間越來越濃烈的需要,誰都不能沒有被需要的感覺,他們是那個階段唯一給對方「被需要感」的人。

「菲兒,我離不開你了,怎麼半?」莫喜倫常常在做愛之後說這樣的話。

吳菲假裝無所謂,捏捏他的耳朵,笑道「你離不開的是你的『老二』!」

「你就是我的『老二『——二老婆。」老莫說完又涎著臉抱過來。

吳菲不太計較老莫的口不擇言,這讓莫喜倫覺得歡喜無比:「文青竹就沒有幽默感,你要跟她開這種玩笑,她能跟你鬧兩個月!」

等這樣的關係趨於穩定之後,莫喜倫不免要開始考慮成本。天氣已經越來越暖和,老莫把約會的地點從北京郊區的各渡假勝地逐漸轉回到了城市中他自己的車裡。為表示真誠,莫喜倫特地給車窗換了個更黑的膜,以為會一勞永逸。

一次周末文青竹帶他們的女兒莫文美——小名「美美」者——去上舞蹈課,老莫就接了吳菲出來幽會。莫喜倫本來對女兒的業餘愛好非常沒要求,自從需要擠出時間跟吳菲約會,就想方設法幫女兒安排了各種課外輔導,同時一臉嚴肅地教育文菁竹說在這個時候親子是多麼的重要。文青竹雖然自己工作也很忙碌,但畢竟當媽的更在意親自親子,於是母女倆欣然接受了這些安排,老莫的約會也就更沒什麼後顧之憂。

那天晚上兩個人把車停在了朝陽公園附近的一個隱蔽的樹影下,正繾綣著,忽然碰上警察臨檢。

莫喜倫和吳菲被從車裡叫出來,被一大一小兩個警察分別問話。然後警察之間又簡單對了詞,排除了他們是嫖客與流鶯的嫌疑。

也許是盤問了半天無從論罪,大家都心有不甘,警察當然不是等閑之輩,大約也看出莫喜倫和吳菲不會是全然的清白情侶,就索性逗了個悶子,權且當做娛樂項目來處理。

那小警察,想必在學校的時候也對文化抱有過青春的熱情,一聽說吳菲大學讀英語專業,修的是英國文學,剛要讚歎,回頭又看了看莫喜倫,馬上露出一臉狐疑,就說讓吳菲給他背一段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當然是背原文。警察又補充說,那是他上學的時候最喜歡的小說,一直激勵著他的人生。

吳菲頭一回遇上警察臨檢,開始有點害怕,後來警察的態度讓她的心情成了好奇,一害怕一好奇,剛好在她臉上就混合出一個不卑不亢的態度,大家倒是相敬如賓,一副警民同歡的愉快場面。

吳菲微笑說傑克倫敦我不太熟,你要非想聽的話不如就給你來一段《簡愛》吧,也特英國。

小警察想了想,也沒別的理論知識支持他提出異議,就同意了。

吳菲於是站在路燈下背出了簡愛對羅切斯特的那段經典的表白:

「do you think ,because im poor, obscure, plain, and little, im soulless aless? you think wrong!--i have as much soul as you--and full as much heart! and 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some beauty and much wealth, i should have made it as hard for you to leave me ,as it is now for me to leave you. i am not talking to you now through the medium of , ventionalities, nor even of mortal flesh : it is my spirit that addresses your spirit; just as of both had passed through the grave, aood at Gods feet, epual--as we are!」

這是吳菲上大學的時候最喜歡的一段對白。雖然它的作者存在於遙遠的十九世紀中葉的英國,但絲毫不妨礙成堆成堆吳菲這樣出生於七十年代的中國女性把這段話當成她們心中最理想的女性愛情宣言。

之前吳菲甚至還遺憾過,由於她和楊小寧的戀愛在相處的時候過於平順,使得這麼波扎的對白念念於心多年無用武之地。

想不到,在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事隔多年,總算對著一個陌生的年輕警察背了出來。設若勃郎特小姐在天有靈,也應該為她有這麼忠實的異國fans而感動。

吳菲背的抑揚頓挫情真意切,在場所有人,不管聽懂了多少的,也都非常動容。等她背完之後,六個男人——倆警察和莫喜倫,還有三個收工了沒事正趕上了現成熱鬧的民工——一起給她熱烈地鼓了掌,非常之由衷。

那個提要求的小警察先回頭哄散了民工,又紅著臉對吳菲說「不然你教我背一段吧,要特經典特好背又特深沉的那種,最好什麼場合都能用的上,讓姑娘一聽就覺得我特有內涵!」

吳菲認真地想了想說「那給您來一句莎士比亞吧。」

小警察勤奮好學,一直到走的時候還對吳菲嘖嘖稱嘆,念念有詞地重複著吳菲教的那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等警察走後,莫喜倫和吳菲回到車裡,兩個人倒都冷靜下來。吳菲這才提醒老莫說他褲子的前拉鏈剛才一直都沒拉上。然後頭轉向窗外,等老莫搗斥好了拉鏈,吳菲回過臉看他,不知是自問還是問老莫:「So, boss, to be or not to be?」

說完笑起來。老莫沒跟著笑,氣氛有些尷尬,等吳菲收了笑,又沉默了半晌,老莫忽然低頭看了看錶,說了句「糟糕美美快下課了!」臉上立時焦慮起來,試探著問吳菲:「要不今天你自己打車回家?」吳菲冷著臉斷然拒絕說:「不!」

老莫也沒再爭執,忙著送吳菲回家,一路上連闖了幾個紅燈,兩個人什麼話都沒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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