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言 流年》六

等到了平安夜那天,莫太太文青竹和他們的女兒莫文美果然被老莫安排去了香港度假,莫喜倫則以工作突發事件為名留在北京。

老莫帶著吳菲先去了燕莎的德國啤酒屋裝腔作勢地吃了個晚飯。當滿滿一大盤奇形怪狀的香腸上桌的時候,莫喜倫的腳在桌子下面試探著碰了碰吳菲的腳。吳菲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跟侍者要了一大杯他們的自釀啤酒。等酒來了,她舉著酒杯沖老莫牽了牽嘴角,微笑說「Merry xmas!」

「你笑起來真美。」老莫道貌岸然地在昏黃的燈下端詳著吳菲,表情幾乎有些慈祥,桌子底下那兩隻腳就耐不住了,早一起伸出來把吳菲的腳夾在中間。

吳菲佯裝不理會,舉起啤酒一飲而盡。那啤酒杯很大,吳菲「一飲而盡」的過程很漫長,足夠她腦子裡又天翻地覆了幾回。老莫也沒攔她,看著她喝完。

菲律賓樂手開始獻唱,等吳菲喝到第七杯的時候,他們正在唱 《now and forever》,全場的燈忽然暗了一半,不知得了什麼啟示,或是借著酒力,吳菲忽然有一種宿命的感受,她決定要放縱一下。是啊,每個人在一生當中都有那麼一時半刻想要放縱自己,吳菲在那年聖誕夜的第七杯啤酒之後彌幻地感到彼時正是她終於想要放縱自己的最佳時刻。

之前在上海的扭捏的情景適時地翻轉出來,矜持著不吻到不等於一直都能很純情,吳菲這頭終於腳底下開始配合老莫糾纏起來,一出手就很表現得很有調情的天分,倒像暗自演練過很多次,怎麼擺怎麼合尺寸。

莫喜倫的表情跟著腳底下的動作迷離起來,吳菲看著來了興頭,乘勝追擊,故意把切好的香腸舉在面前逗弄,說是要喂莫喜倫吃,結果兩個人都弄了一臉的油,香腸沒吃到嘴裡,桌子下面的腳就越勾越緊。

正勾著,吳菲忽然把刀叉桄榔一丟,打了個酒嗝嘆息說「聖誕節為什麼總有一股lovesick的感覺,讓人他媽的莫名其妙地惆悵」。

說著,腳底下毅然就鬆開了。莫喜倫摸不到頭腦,只好瞪著她乾笑,吳菲也笑,邊笑邊失重地前後晃起來,又伸出一根手指去挖芥末,然後很仔細地吮那根沾了芥末的手指,吮的孜孜有聲,吮到一半又被芥末辣到了,伏在桌子上吭吭吭地咳了幾下,等再抬頭,竟已是滿眼的淚水,梨花帶雨地看著莫喜倫又哭又笑。

老莫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了,哪兒還撐得住,手裡握著刀叉愣在那兒,嘴巴向下牽了牽,說不出是要如何自處,只好說了一句最樸實的心裡話「我們回家吧。」

其實吳菲自己對這一套也沒更多經驗,在心裡她就想拋棄在這一刻的自己,忘掉心裡那個被遺忘在街頭的鄰家少女。當一個女孩做定了想放縱的時候,總有根無師自通的神經化做媚態,在加上酒精的麻醉,純樸和風塵之間的距離並不遙遠。

去老莫家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彷彿等待著一場戰役。吳菲坐在老莫車裡,頭靠在車窗上,抬頭看路邊桔色的路燈紛紛往後飛過去。她眯著眼,不知為什麼,又想到了楊小寧。

她想起有一年的聖誕夜,她和楊小寧在吃晚飯的時候不知怎麼地鬧上了彆扭,雖然表面上和好了,但是心裡多少有點吱吱歪歪的。後來兩個人就訕訕地告了別。

吳菲回到宿舍以後心裡有些後悔,心想平安夜心裡頭不應該這麼不平安,就到樓下呼楊小寧。和往常一樣,她給他的呼機里留言,那時候留言還要人工服務,所以吳菲對著呼台的小姐說「從明天起,就再也不跟你說117了,說『我愛你』!」

楊小寧生日是11月7號,吳菲是1月17號,戀人總會把一切正常的現象都無限誇大,所以「117」這個數字對這兩個人就意義非凡,從剛認識的時候他們就約定,每天互相在呼機里留「117」,意思是「要一起」——「我們要在一起」。

結果那天呼台的小姐在轉述的時候,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把最後幾個關鍵字咽了下去,就變成「從明天起,就再也不跟你說117了。」

第二天一大早,吳菲還正在睡夢中,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睡在離門比較近的同學陳藍藍披了衣服睡眼惺忪地起來開門,剛開了一個門縫兒就驚呼著又把門關上了,然後沖吳菲抱怨道「趕緊,找你的,哎,你們家楊小寧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呀,值班的老師怎麼讓他上來的呀?!」

吳菲一聽趕緊翻身下床,迅速地穿了衣服,拿半乾的毛巾使勁擦了擦臉,對著鏡子草草梳了兩下頭髮,圍上圍巾跑出來。

楊小寧見她出來就一把把她緊緊抱住,吳菲靠在他胸前有些納悶,宿舍的樓道里這時候已經有些早起的女同學,通常這時候都穿的不怎麼齊整,看這兩個人公然在樓道里抱著,就不免內心羨慕而面露鄙夷之神色。

楊小寧被人瞪了幾眼之後頗不好意思,趕緊拉著吳菲下樓,路過二樓值班室的時候還不忘跟值班老師點頭哈腰地又道謝。

「這小夥子挺老實的,對吳菲好著呢!」值班老師和善地笑著讚歎,對剛來接班的另一個老師解釋她一大早放楊小寧進女生宿舍的原因。

等兩個人一路小跑,跑出學校大門,到了楊小寧停在門口的車裡,他才急匆匆地問:

「為什麼?」

「嗯?什麼為什麼?」吳菲不解。

等全都說明白了,楊小寧如釋重負。他又轉身抱著吳菲,一邊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一邊在她耳邊輕聲但糾結地說「你嚇死我了,你想嚇死我啊!」

「那你昨天就在這兒等了一夜啊?」吳菲恍然發現。

「沒事!跟公司借了車。」楊小寧向吳菲露出了他憨厚的「招牌笑容」

「對不起喔。」吳菲紅了臉,撅著嘴也看著楊小寧笑。

「唉,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嚇死我了!你可別不要我啊!」楊小寧抱住吳菲幸福地嘆氣,然後又上下打量了兩眼,忽然焦慮地說:「你怎麼沒穿襪子呀?快回去吧,一會兒要感冒了!」

「我不想走!」吳菲撒嬌地在他懷裡擰吧,把臉埋在他胸前。

「還早著呢,再回去睡會兒去吧,我也回去歇會兒,洗個臉,去單位打個招呼,中午再來接你,我們去東單大排擋吃米粉肉!」

「好呀!還有『螞蟻上樹』!」吳菲勾著楊小寧的脖子開懷道。

吵完架再去東單大排擋吃米粉肉和「螞蟻上樹」,是吳菲和楊小寧的保留節目。吳菲那天在飄著雪的聖誕的清晨心滿意足地跑回宿舍,回頭跟楊小寧再次揮手的時候,看自己的腳印留在清晨沒有人踩過的雪地上。對那時候的吳菲來說,甜蜜的極致也無非就是這個樣子。

那也是聖誕節,好像已經距離非常遙遠了,其實也不過五年而已。

「你這輩子會一直陪我過聖誕節嗎?」吳菲那天在大排檔問楊小寧。

「那還用說嗎?不但這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好多好多輩子。」楊小寧當時回答,憨厚地笑著。

兩個人都很快樂,還特地多叫了個酸辣湯,那湯里濃烈的刺激幫他們抵禦了季節的寒冷,日子在各種相互的作用里歸於平靜,是屬於那個年代和年齡的通俗的幸福。

吳菲在跟老莫回家的路上又想到了這個情景,忍不住對著窗外嘆息。老莫看她一直都不言語,就扭開車裡的收音機,想沖淡狹小空間里彌散的一點點尷尬。

不知道是哪一台,在平安夜仍舊放著哀傷的歌曲:「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有人問我是與非,說是與非,可是誰又真的關心誰……但願我會試著放下往事管它過去有多美,不盼緣盡仍留慈悲,雖然我曾經這樣以為,我真的這樣以為……」

吳菲忽然覺得林憶蓮的聲音其實非常符合她對平安夜的印象,配上橙色的路燈,讓她的眼睛有些睜不開的酸脹,好像始終沒有擺脫剛才芥末的侵擾,揪心的煩躁。她搖下車窗,使勁地聞窗外的空氣,那空氣凄凄冷冷的,和所有聖誕節都沒什麼兩樣,彷彿再過好多輩子,也未必能夠有什麼新鮮的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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