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我的心有缺口

路非看著辛辰頭也不回匆匆地走進院子以後,回到自己車邊,看看時間,還是打了紀若櫟的手機,那邊紀若櫟隔了好一會兒才接了電話。

「若櫟,睡了沒有?」

紀若櫟輕聲一笑,「你覺得我能睡得著嗎?」

「那下來坐坐吧,我去你住的酒店二樓酒吧等你。」

紀若櫟住在江邊一家五星級酒店,二樓酒吧整個南面全是面江的落地長窗,可以遠眺江灘,路非過去以後,叫了一杯加冰威士忌,獨坐了好一會兒,紀若櫟才下來,她穿著灰色上衣和同色的松身闊腿長褲,長發隨意披在肩頭。路非起身替她拉開一點椅子讓她坐下,「想喝點什麼?」

「跟你一樣吧。」紀若櫟意興索然地說。服務生送上酒,她也並沒喝,只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夜幕下的長江。

她已經在這間酒店住了好多天,26樓的大床房,拉開窗帘便是所謂的無敵江景撲入眼帘,然而孤寂地對著日出日落、月隱月現下的濁黃江水奔騰,她並沒有觀賞的興緻,她也不喜歡在這個喧鬧得沒有章法的城市亂逛。多半時間,她都是抱著胳膊站在窗前,茫然遠眺,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十年前的夏天,這個城市遇到了據說百年一遇的洪水,江水漲到讓所有人吃驚的高度,部隊被調來參加防汛。」路非指一下濱江路的對面,「我和本地好多人一樣,過來看江面差不多與路面持平的奇觀,當時站在那個地方。那會兒還沒有這間酒店,也沒有修江灘公園。」

紀若櫟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說起這些,「你會和其他人一樣參加看熱鬧嗎?我有點不相信。」

「我過來看了,而且發現,有時趕一下熱鬧場合,也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當然,以他的性格不會去,可嘟著嘴一定要去的那個人是辛辰。大雨剛停,城市的漬水緩緩退去,滿地猶有狼藉,她感冒剛好,搖著他的手撒嬌,「就去看一眼,我同學說站在馬路上就能看到輪船浮在眼前。」他怎麼可能拒絕她。

防汛形勢十分嚴峻,不停搬運草墊沙包等防洪裝備的緊張人流車流與一路之隔指指點點的市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路非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混雜在這樣無所事事的人群之中,想到父親這段時間該會如何殫精竭慮,他不禁憂心,然而側頭看著兩眼亮晶晶興奮地踮起腳尖望向江面的辛辰,他的心卻莫名一松,將她抱起來舉高一點,讓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路非臉上那個因回憶而起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刺痛了紀若櫟,她牽動嘴角,譏誚地也笑了,「記得那年舊金山那邊做號稱規模最大的國慶日焰火晚會,所有同學都去了,只有你不願意去。」

「那不一樣啊,那是別人的節日罷了。」

「所以你的這個開心好像不止於看了一場百年一遇的奇觀吧。」

「你批評過我,說我從來把自己包裹得嚴實,從來沒主動對你說起過去。」路非坦然看向紀若櫟,「對不起,若櫟,不是我存心要隱瞞什麼,只是你這麼聰明,自然也能看得出,我所有不願意放棄的回憶,不管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都與一個人有關係,我沒辦法把這些和別人分享。」

「我聰明嗎?我看我遲鈍得可以,才會陷進對你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可又遲鈍得不夠徹底,才騙不了自己繼續下去。」紀若櫟只能自嘲。

「我們都沒法騙自己,若櫟,我試過自欺,以為我能和其他人一樣,讓過去的事過去,接受生活的安排,做一份幹得駕輕就熟的工作,忙碌得恰到好處,既有坐在重要位置的感覺,又不至於耗盡心力,然後和一個寬容體貼的女孩子結婚,享受通常意義的幸福。可是我錯了,就算沒有和她再次相遇,我的心總有一個缺口,我自己沒有幸福感,更不可能帶給你幸福,我很抱歉耽誤了你這麼久。」

紀若櫟沒法再維持那點不知是對人還是對己的嘲諷了,路非從來誠懇,但他的誠懇從來都是有所保留的。眼見面前總是內斂的男人突然放棄一向克制的態度,在她面前裸露關於他往昔回憶的小小神馳、痛楚與無奈,她不能不意識到,這個坦白得前所未有的姿態,似乎代表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不確定,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她只能將一個嘆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三個月前從美國回來以後,你就開始不斷跟我說抱歉對不起了。算了,我們留點以後見面的餘地,路非,我已經請姐姐的秘書給我訂了明天回北京的機票。」紀若櫟拿起酒杯淺啜一口,凝視著他,「謝謝你沒有流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這是路非想要的結束,但他當然沒法釋然,他沉默片刻,「我明天過來送你去機場。」

第二天,路非接了紀若櫟,開到機場,一路上兩人都保持著沉默,走進航站樓,路非驀地停住腳步,只見辛辰與林樂清正坐在一側休息區,兩人都穿著灰色T恤和牛仔褲,意態悠閑地聊著天,身邊擱著大大小小几個行李箱包。

路非放下紀若櫟的行李箱,說聲對不起,匆匆過去。

「小辰,你準備去哪裡?」他一手按在辛辰肩上,聲音壓抑而低沉。

辛辰只覺得肩頭突然重重一沉,莫名其妙抬頭看著他,沒來得及回答,林樂清笑著說:「路非你好,合歡是來送我的。」

路非的神情鬆弛下來,徐徐收回手,停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是來送人的,樂清,你要回美國嗎?」

「是的,我快開學了,不能再賴著不走了。」

路非點點頭,「一路平安,樂清,我先失陪。」

辛辰不經意抬頭,看到不遠處站著的紀若櫟,她架著副大墨鏡,看不出表情地對著她這邊,路非走過去,與她說了幾句什麼,拎起她身邊的行李箱,兩人一同走向換登機牌的櫃檯。

林樂清笑道:「他真是緊張你,你嚇到他了,他肯定以為你打算玩不聲不響的失蹤,甚至更糟糕,是跟我私奔。」

辛辰哭笑不得,「我哪有那個雅興。我要有一點拐帶你私奔的意思,你爸爸敢放我一個人來送你嗎?哎,對了,你跟你爸說話的口氣還那麼生硬。」

剛才辛辰與林樂清在他家樓下碰面,林樂清堅持拒絕他父親林躍慶開車送他,一邊攔計程車,一邊說:「你上去吧,到了我給你打電話。」一點沒有依依惜別之情,林躍慶只好叮囑他路上注意,跟他和辛辰說了再見。

三年前在西安住院時,辛辰就詫異過,看著性格那麼開朗隨和的林樂清,對趕去照顧他的父親卻十分冷淡,兩個人時常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林樂清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搖頭,「你現在看到的還好。他以前對不起我媽媽,我15歲的時候,媽媽和他離了婚,帶著我和妹妹移民加拿大,後來他年年去看我們,我始終不愛理他。」

「過去的事就算了,我覺得他很緊張你才是真的。」

「是呀,我們從秦嶺被抬下去的時候,你昏迷了,我可醒著,看到他鬍子拉碴撲過來的樣子,好像老了好多,我就想,我跟他慪氣的時間也太長了點,我媽都不怪他了,妹妹更是和他親熱,只有我,不知道放不下什麼,端了那麼久。」林樂清嘆口氣,「慢慢我們算是恢複邦交了,不然這次回來,我也不可能住他這邊。不過總是離親熱還差了老遠,怎麼想彌補也只能這樣。」

辛辰與自己的父親關係一直親密,可是她有一個從來沒有開始、大概更沒有可能修復的母女關係,當然理解林樂清的心情,「順其自然吧,有些事情大概錯過就是錯過了。」

「不說這個了,合歡,你有沒有一點捨不得我?」林樂清眼睛裡閃動著調皮的笑意。

辛辰也笑了,「你有點正經好不好?乖乖回去當個好學生,好好念書,我們明年再見。」

「明年我就畢業了,打算回國來工作,初步和我父母談了一下,他們也支持我。」林樂清懶洋洋地伸展著他的長腿,「看目前的情形,國內建築設計的發展空間還是很大的。」

這是林樂清頭次對辛辰談及與他學業前途有關的話題,辛辰點點頭,「你打算去哪個城市?」

「我想先看看你的安排。」

林樂清語氣輕鬆,然而烏黑清亮的眼睛凝視著她,那份真摯無可置疑,辛辰看著他,同樣認真地說:「樂清,請你選擇你最想要的生活,不要急著給自己限定一個前提,好嗎?」

林樂清搖頭,「你現在似乎想和每個人划出一條界限,合歡。不把別人當成你決定去向的理由,也不願意成為別人做出決定的前提,難道你以後準備永遠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嗎?」

辛辰怔了一下,「我沒活到那麼超脫的地步啊。」

「那不是超脫,那是一種自我隔離,你會錯過很多的,我不希望你那樣生活。」林樂清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合歡,不見得是和路非,或者也不見得是和我,總有一天,你得和某個人建立起更親密的關係,你不能一直拒絕下去。」

辛辰勉強一笑,「我明白,也許離開這個城市,我有機會徹底擺脫一些事,能更輕鬆地和人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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