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往事不必再提

拍攝時裝圖片聽著浪漫唯美,其實是很累人而單調的工作,攝影師不停地吆喝、指揮模特,模特不停地換裝、卡位擺各種姿勢,化妝師不停地補妝,助理不停地調整燈光整理衣服置換背景道具。辛辰要做的則是不停地對比拍好的一張張照片,隨時做著調整修改。照例忙到深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嚴旭暉才宣布收工,放大家休息。

四月花園離辛笛的住處不算遠,辛辰謝絕嚴旭暉送她,也懶得叫車,一個人順著老城區的街道往回走,這一片街區治安良好,縱橫交錯的道路她早就爛熟於心,她很喜歡在涼爽的夜晚慢慢獨行的感覺。

走到一間即將打烊的餅屋前,她停下來,買了蛋撻和哈斗,這兩樣甜食是她和辛笛都喜歡吃的。她拎在手裡,再到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個巧克力蛋筒邊走邊吃,轉過一個街道,她一抬頭,停住了腳步。

路非正站在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臉半隱在黑暗中,身影被斜斜拉長,投射在人行道上,這個景象分明是她熟悉的,從前他曾站在相同的位置等她,然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停住腳步,惘然回想。

當然過去得太久了,不知道是記憶模糊還是眼前的情形有點恍惚,所有的一切都顯得不夠真切,簡直如同轉過拐角走上回家的路,卻突然誤入了某個夢境。

辛辰先走到一邊,將還剩一半的蛋筒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然後轉身走向他,「你好,路非,有什麼事嗎?」

路非看著她,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不說話,下頜的線條明顯咬著牙,似乎在努力剋制著某種激烈的情緒,她有點吃驚,疑惑地問:「怎麼了?」沒得到回答,她想了想,還是說:「本來我不打算專門去說那些多餘的話了,不過你既然來了,我想還是講清楚一點比較好。」

她認真看著他,「可能樂清跟你講的話讓你誤會了。他跟你講的那些是事實,但請不要漏掉一個前提,在太白山上那會兒,我正在發高燒,大概一般人碰到那種倒霉情況會叫媽媽,偏偏我沒媽媽可叫,當時說了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我不用為病中說的胡話負責,所以千萬別把那個當真好不好?」

路非仍然不說話,只緊盯著她。辛辰無可奈何地繼續說:「我從讀大學時就開始徒步,決定去秦嶺和你沒有關係,生病只是一個意外。在那以前和以後,我都碰到過更危險的情況,比如這次去西藏,路上爆胎,車子險些失控衝下盤山公路,難道也要找人來認賬不成?不用我解釋你也該知道,玩戶外,這些情況不可避免,也是刺激人投入的樂趣之一。你要為此負疚,我覺得就有點沒事找事了,畢竟我們分開很久,大家都是成年人,為各自的行為負責就好。至於你和你未婚妻的事,請不要牽扯到我,我可不喜歡被不認識的人找上門來談判。」

「三年前你去北京,為什麼不肯見我?」路非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

辛辰煩惱地皺起眉,「我為什麼要見你?好吧,我再多餘解釋一下,我是去北京求職,工作倒是找好了,可我討厭北方的氣候,又乾燥又多風沙,就回來了,我說得夠清楚吧?!」

路非盯著她,他的眼神犀利得完全不同於平時,而辛辰不避不讓,同樣看著他,那雙眼睛沒有一絲波瀾。良久,路非長嘆,「小辰,為什麼要這樣?居然面對面也不肯叫我一聲。」

辛辰的臉驀地變得蒼白,停了好一會兒,她笑了,那個笑容冷漠而疏離,「真是個奇蹟,隔了三年時間,突然記起我曾和你面對面了,可是已經過去的事,再翻出來沒什麼意思。」

「你的臉全蒙著,我確實沒認出你來,如果不是看嚴旭暉的博客,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你去北京找過我。哪怕你只喊一下我的名字,一切都不一樣了,少年時說的賭氣話,真的那麼重要嗎?」

「很好,你就當我一直賭氣好了。」辛辰轉身要走,路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住她。

「小辰,當時我和若櫟只是普通朋友。」

「這個倒不用跟我交代了,我們分開那麼久,我交過不止一個男朋友,你有普通朋友、女朋友和未婚妻都是完全正常的。」辛辰淡淡地說。

「我確實該受懲罰,小辰,但你不應該用自己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離開來懲罰我。」

辛辰微微眯起眼睛笑,帶著幾分嘲諷,「你一定要逼得我在你面前徹底坦白自己的那一點卑微嗎,路非?那麼好吧,我跑去找你了,還神經質地誤會了你和別人的純潔友誼,然後放棄找好的工作,灰溜溜地回了家。不僅如此,聽到你回來,我又跑了,這次跑得更離譜,差點把命丟在外面,這個版本足夠狗血有趣,而且戲劇化了吧?」

沒等她說完,路非手臂一帶,伸手抱住她,他用的力道猛烈,她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他的懷抱中,他一隻手緊緊地摟住她,另一隻手將她的頭按在他胸前,這個姿勢正是他以前抱她時的習慣動作。他的聲音沙啞而痛楚地從她頭上傳來,「別說了小辰,一切都怪我,我沒有一拿到學位就回國找你,傷了你的心。」

辛辰的臉貼在他的胸口,隔著襯衫都能感受到那裡激烈的跳動。她一陣失神,往日記憶如同潮水般翻湧襲來,從心頭到指尖掠過一陣酥麻,讓她突然沒了掙扎行動的力氣,只能軟軟地靠在他身上。

然而充滿她呼吸的,是他身上混合著須後水、沐浴露的清淡味道。這是屬於一個成熟男人散發的氣息,並不是她少年時熟悉並願意安心沉醉的大男孩的懷抱,意識到這一點,她調整出一個笑意,努力仰起頭看著他,他的手仍然扶在她後腦上,手指插入她髮絲內,固定住她。

幾年來兩人頭次隔得如此近對視著,他深邃的眼裡情緒複雜,痛楚、憐惜、無奈是如此深切,讓她再無法維持嘲弄的表情,那個笑意像片殘破的葉子被風吹離枝頭,一點點離開了她的面孔。

「對不起,路非,我忘了你一向愛攬責任上身。我現在有很惡劣的幽默感,喜歡亂開根本不好笑的玩笑,請別當真。」她心平氣和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承認,我的確去找過你,只是知道當時你也在北京,想見見你。等真的看到你以後,我有點尷尬了,突然意識到,我們早分了手,幾年沒見,算是陌生人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沒權利在說了不用再見後,又去任性地當別人生活中的不速之客,於是我走開了,就這麼簡單。之前不說,不過是不想把事情弄複雜。」

路非深深地看著她,路燈下,她的面孔清瘦,下巴尖尖,褪盡了少女時期的一點嬰兒肥,再沒有那份如剛成熟桃子般的飽滿圓潤。此刻她坦然迎著他的目光,眼睛依然清澈如水,不帶從前在他面前慣常流露的那份愛嬌色彩。她的聲音清脆柔和,顯得鎮定而平靜,沒有任何負氣意味。路非只覺得心中那份疼痛更甚,他扣著她後腦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她能感受到那修長的手指突然施加的壓力,卻只一動不動地站著。

「你不願意再提這個就算了,小辰。」他輕聲說。

他完全明白,她這一番條理清晰的回答看似言之成理,其實是在迴避,在輕描淡寫,在搪塞。

佇立北京的風沙中一動不動幾個小時,面對他和紀若櫟時保持緘默,獨自離開北京返回老家,又避開他獨自去徒步,這當然不是簡單的生氣或者賭氣,她大概只是死心了。他有很多問題堵在心頭:你一個人站在那裡時想的是什麼?你對我真的已經失望了嗎?那天你俯在我車頭寫了什麼?你終於從心上抹掉我了嗎?但他清楚地知道他沒權利再問什麼,更不忍心觸動她可能已經癒合的傷口。

辛辰看上去鬆了口氣,似乎滿意於這樣將事情交代過去,她輕輕掙開他的懷抱,退開一點距離,「我們講好,都別再提以前的事了,尤其不要把我扯進你和你未婚妻的糾葛裡面,我的修養始終說不上好,恐怕沒多少耐心這樣跟人反覆解釋。」

「沒什麼再需要你來解釋,我惹出的麻煩我會全收拾好。」

辛辰點點頭,「那就好,不早了,我先回家,再見。」

不等她轉身,路非伸一隻手再度攔住她,「等我能夠再來面對你,小辰,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辛辰睜大眼睛看著他,良久她禮貌地笑了,「這不是一個好提議,路非,我都說了往事不必再提。」

「你不願意提的事,我保證再不會追問探究。」

「可是說到重新開始了,我們能當作從前不認識,什麼也沒發生,若無其事再來一次嗎?」她聳聳肩,「不,路非,你大概沒什麼變化,還跟以前一樣,不過我可真扮不來天真少女了。」

「你當我有戀童癖喜歡小女孩嗎?我愛的是你,小辰,以前的你,現在的你,只是你。」

辛辰微微一震,提著食品袋的手指無意識地握攏抓緊,她清楚地記得,從前他們在一起時,那個內斂得超出年齡的男孩子從沒對她說到過愛,他只是那樣愛戀地注視她、呵護她,而她當時自信滿滿,坦然享受他的溫柔,並不需要索取語言來肯定自己的擁有。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的今天,卻迎來了一個遲到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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