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筆與劍

「一個背離了上帝的種族……暴力入侵了基督徒的土地。」

——烏爾班二世在克勒芒的演講

1093年,是東羅馬帝國皇帝阿歷克塞一世·科穆寧苦苦等待的一個機會。強大的穆斯林敵人出現了分裂,已然呈現頹勢。一次持續的征伐也許就能帶來繁榮與和平——這兩件事情已經在帝國消失了太久。

十幾年前的1081年,阿歷克塞一世即位。加冕禮上,他曾許下承諾,要讓帝國重現昔日的興旺昌盛,儘管從當時的形勢來看,他陪伴著帝國迎來最終覆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400多年來,繼承了原羅馬帝國東半部分的拜占庭一直處在四面受敵的環境之中。到阿歷克塞一世出生的11世紀中葉,當年橫跨地中海的強盛帝國在伊斯蘭教力量的步步緊逼之下,領土範圍只剩下如今的土耳其和希臘一帶。而在1071年,即阿歷克塞一世加冕的10年前,情況惡化到了極點。來自中亞、新近崛起的入侵者土耳其人在偏僻的亞美尼亞城鎮曼齊克特(Ma)把拜占庭軍隊一截兩段,俘虜了拜占庭皇帝及其隨從。得勝的蘇丹穿著拖鞋,把腳擱在皇帝的脖子上,彷彿這個遭受屈辱的帝國不過是他儀式上的腳凳。當時的拜占庭編年史作者米哈伊爾·普塞洛斯(Michael Psellus)描述道:土耳其人就像「泛濫的洪水」一樣湧入了小亞細亞。

拜占庭的東部前線被打得千瘡百孔,西部國境也被重重包圍。諾曼冒險者挺進了義大利半島,他們是維京人在法國定居的後裔,認為攻打這裡的時機已經成熟。在強大的領袖羅伯特·吉斯卡爾(Ruiscard)和他兒子博希蒙德的帶領下,諾曼人幾乎沒有遭遇抵抗就征服了義大利南部。1081年,他們攻入希臘,僅用了幾個月時間,大軍就逼近君士坦丁堡。看起來,唯一的問題只在於消滅拜占庭的是諾曼人還是土耳其人了。

這一長串災難實際上正是阿歷克塞一世加冕的原因。前一任老皇帝年近八十,根本無力抵禦任何侵略,被他打發去了修道院。面對兩大強敵,沒有一支可靠的軍隊,阿歷克塞一世的處境很艱難,但是通過圓通的外交手段、果敢的決斷精神以及幾次不失時機的賄賂,他止住了帝國的崩潰。

接下來14年里,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努力穩固前線,並為子民帶來了繁榮,至少表面上如此。雖然緩慢,但是局勢的確已經開始扭轉。由於小亞細亞土耳其人的新任蘇丹不夠強勢,無法讓埃米爾們統一戰線,到了1095年,蘇丹的領地已經很大程度上分裂成了一些互相爭鬥的酋長國。

阿歷克塞一世等待的時機正是此刻,這也是他精心動用金錢攻勢推波助瀾的結果。如今,他的大敵四分五裂,虛弱不堪,只要發動反攻,就能把土耳其人趕出小亞細亞,平復曼齊克特之役造成的創傷。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然而不幸的是,阿歷克塞一世沒有足夠的軍隊來把握機會。失去小亞細亞,讓帝國經驗豐富的士兵損失大半。他拼湊出了一支由僱傭兵和新兵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邁出了君士坦丁堡的黃金門(Golden Gate),但這些人在實戰中毫無用處。第一次對陣正規軍,他們轉眼就被打得潰散而逃。後續的兩次軍隊改革帶來的效果也微乎其微。

比起數量,僱傭兵的質量是個更大的麻煩。大部分僱傭兵都來自帝國周邊的未開化部落,他們的忠誠度很成問題。遭遇作風強硬、紀律嚴明的西方軍隊,或是數量更多的東方軍隊時,他們會害怕。如果阿歷克塞一世能夠找到可靠的士兵——哪怕幾百人就行——就能讓他們充當主心骨,堅定剩餘部隊的決心。

幸運的是,這類士兵近在眼前。西歐的重甲騎兵一旦發起衝鋒,幾乎無人能擋。只要掌握好平衡——擁有足夠的騎士來強化軍隊,又要避免他們數量太多不好控制——阿歷克塞一世就能把土耳其人徹底趕出帝國的領土。

唯一要確定的細節問題,就是找誰求援了。他當然不可能給博希蒙德或其他諾曼領袖寫信,請他們派兵再光顧帝國。他也不能隨便找一個歐洲小國的君主,那些國家自己的家務事還沒理清,恐怕沒有他需要的資源。知道找誰幫忙,也能保證阿歷克塞一世切實獲得幫助,擁有這樣身份的人只剩下一個了。於是,阿歷克塞一世請求教皇伸出援手,這個決定意義重大。

帶著阿歷克塞一世請求的拜占庭使者找到了烏爾班二世。後者正在義大利北部城鎮皮亞琴察(Piaza)主持教會會議。這是烏爾班擔任教皇期間第一次組織大規模集會,他很高興有來自東方的尊貴客人出席。拜占庭歷來都拒絕承認羅馬教廷的無上權威,此舉之前已經導致過一次嚴重的裂痕。 這次拜占庭皇帝的私人代表前來,讓他心滿意足。烏爾班幾乎沒有猶豫,就邀請他們登台對大家說兩句。

考慮到現場的環境,拜占庭的使者們非常明智地放棄了用世俗的金錢誘惑聽眾,轉而營造出基督徒和諧友愛其樂融融的氛圍來打動聽眾。當然,他們的演講中也暗示了文化底蘊深厚的東方擁有大量財富,但是他們講話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控訴東方基督徒被迫遭受的壓迫和折磨。他們繪聲繪色地說道,土耳其人已經打到君士坦丁堡的大門口。東方古老的基督教群落,例如「基督徒」這個詞的誕生地安條克,已經淹沒在了穆斯林的汪洋大海之中。伊斯蘭的大軍掌控了《啟示錄》(Book of Revelation)中提到的全部7個教會,再放任不管,西方世界很快也將受到威脅。最後,他們總結道,保護東方的兄弟手足,捍衛君士坦丁堡這個基督教文明的巨大堡壘,是所有品行優良的基督教騎士應當肩負的責任。

拜占庭使者的講話煽動力十足,而在烏爾班二世看來,這套理論大有可為之處。散會之後,他越過阿爾卑斯山脈(Alps)返回出生地法國。途中,一個宏偉而大膽的計畫開始在他腦海中成形。

教皇本人深知伊斯蘭教對西歐的威脅。公元9世紀時,羅馬自身都遭到過穆斯林的劫掠,入侵者還燒毀了部分聖彼得大教堂(St. Peter''s Basilica)。基督徒在北非的領地是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和其他一些具有影響力的神父的故鄉,而它們在伊斯蘭教的步步緊逼之下遭到吞併,基督徒控制的西班牙也已大半陷落。如果現在拜占庭再被征服,基督教世界就相當於被穆斯林全面包圍了。

一般情況下,國王或皇帝會拿起劍來捍衛基督教世界,但是眼下沒有合適的候選人。拜占庭皇帝的求援已經表明現在需要強有力的領袖,但在西方,有權威的王室實際上已經成了稀有物種。由於分封制度和日耳曼人把父親的遺產分給所有兒子的傳統,統治者的權威多數時候僅局限於自己的宮殿內。可以號召人們針對穆斯林的威脅發動反攻的,只有精神地位超然的教皇。

組建全基督徒的軍隊來採取軍事行動,這樣的計畫最早由烏爾班二世的前任格里高利七世(Gregory Ⅶ)提出。他創造性地設想從西歐各國徵兵,組建一支由他自己擔任首腦的隊伍。如此,他就能扮演當代摩西的角色,把上帝的子民從土耳其人的壓迫下解救出來,並將他信徒捍衛者的形象發揚光大。

格里高利七世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夢想做些什麼就逝世了。烏爾班二世作為他的密友,如今就處在有能力讓它變為現實的位置上。 1095年夏天,教皇在翻越阿爾卑斯山脈的路上反覆思量,將它改造成了一個甚至連格里高利也從未想像過的野心計畫。

烏爾班二世這次造訪法國,某種程度上算是返鄉。近60年前,他以沙蒂永的奧索(Odo of Châtillon)之名,誕生在法國東北部產酒地區香檳的一個貴族家庭,是家中的小兒子。然而,他這次回來的目的並不是重溫童年時期風景如畫的溪谷,而是解決多情的腓力一世出格的行為引發的問題。腓力一世愛上了安茹伯爵(t of Anjou)的妻子,還完全沒有保密的謹慎意識。隨後,腓力一世又錯上加錯,可怕地對待自己的王后。她剛生下孩子,腓力就以她太胖了為由要求離婚,之後又誘拐了安茹伯爵夫人做自己的情婦。法國的主教屢次請求他把這位女士還給安茹伯爵,但都遭到拒絕,甚至連絕罰的威脅都不能動搖國王的想法。

為了處理這個局面和其他一些胡作非為的情況,烏爾班二世宣佈於11月18日在法國中部奧弗涅(Auvergne)地區的克勒芒舉辦宗教大會。這次大會計畫持續10天,儘管出席者僅限於神職人員,讓好奇者有些失望,但他還宣布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從第二天起到最後一天,當地的大教堂將對公眾開放,教皇屆時可能會發表重要講話。

這一公告取得了理想的效果,克勒芒周邊地區的百姓都蜂擁而來,迫切地想知道教皇會說什麼。儘管11月寒風凜冽,起初的會議也是例行公事地審判買賣聖職、出售教堂辦公室的罪行,宣布教士的婚姻,由世俗領袖任命主教,等等,但公眾的熱情卻持續高漲了整整一周。正如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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