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晚霞絢爛

「欲求和平,必先備戰。」

——維吉提烏斯

在拜占庭歷史上,近兩個世紀以來大部分時間裡所發生的事情都不會讓讀者感到多麼愉快。眾多無足輕重的皇帝在愈加衰敗的大背景下,一邊因為國家內部的種種動亂焦頭爛額,一邊還要面臨國家的逐步分裂,曾經疆域廣闊的偉大帝國逐漸失去了眾多屬地,僅剩最初的拜占庭苦苦掙扎。然而其中也有個別時刻閃現出了偉大的光輝,少數勇敢堅定的偉人、真正的政治奇才站出來抵抗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雖然他們內心對最終面對的命運再清楚不過。隨著帝國的領域逐漸縮小,文化卻趨於繁榮,在藝術、建築和科技領域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這一切彷彿是拜占庭帝國意識到了自己即將歸於寂滅的命運,因此不顧一切地發出了最後也是最振聾發聵的吶喊。當時的醫療系統發達,帝國興建了大批醫院,不論男女都可以擔任醫務人員,年輕的醫學學生也可以通過解剖屍體學習人體的結構。拜占庭的天文學家已經提出世界是一個圓形的球體,並時常舉辦研討會討論光速大於聲速的科學現象。

大體而言,這些先進的物理、天文和數學領域與日益發展壯大的拜占庭宗教神學世界能夠和平共處,不過偶然也會導致局勢趨於緊張。14世紀著名的學者喬治·普萊桑用讚美詩來讚譽奧利匹斯諸神,甚至建議復興古代異教。 這顯然會嚴重影響科學的名聲,並且印證當時的某些懷疑論調,即某些領域的過度研究將削弱社會道德的核心,然而在一般情況下,拜占庭社會始終對新思潮抱有十分開放的態度。這種精神在都城的裝飾和新式建築上體現得尤為顯著。或許衰弱的帝國已經無力建造像聖索非亞大教堂那樣規模驚人的傑作,或者至少重現馬其頓王朝的一半水準,既然無法重拾輝煌,拜占庭的建築風格開始逐漸向創意獨特的方向轉變。在君士坦丁堡,一名家財萬貫的權貴狄奧多爾·梅托齊特斯出資裝飾柯拉修道院教堂,在教堂內部裝點精美的壁畫和奪人眼球的馬賽克裝飾,摒棄了曾經帝國建築藝術的固定模式,全新的風格直到今天依然以它留名青史的藝術之美令人神往。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陰影或許曾經籠罩這座城市,但即便是國家滅亡的威脅也未能動搖拜占庭帝國的精神根基。

足夠諷刺的是,米海爾八世對君士坦丁堡的再次征服反而加速了城市衰亡的速度。一旦奪回了自己的都城,拜占庭領導者們的注意力立刻便轉回了西歐大陸。這些目光短淺的皇帝一門心思奪取這些舉足輕重的城市,卻忽略了重要的小亞細亞,因此該地區的力量制衡很快便發生了劇變。公元1258年,蒙古對巴格達的洗劫已經徹底削弱了塞爾柱突厥人的力量,大批突厥人擁入,填補了當地的人口真空。 其中有一支部落,他們的偉大首領名為奧斯曼,他將數個部落聯合起來,侵入了拜占庭的領土。稱自己的士兵為「加齊」(Gazi)戰士,意為「上帝之劍」。奧斯曼發動了一場聖戰,目標直指君士坦丁堡。安納托利亞的拜占庭人驚恐萬分,隨著大軍的到來紛紛逃離故土,突厥人佔據了他們的土地,希臘在小亞細亞的根基就此幾近滅絕。在短暫的抗爭之後,古代城市以弗所陷落,奧斯曼的軍隊——如今他們自稱為土耳其帝國——將不堪一擊的敵軍徹底擊潰。在奧斯曼的兒子奧爾汗的帶領下,大軍攻佔了布爾薩,到達絲綢之路的最西端,越過金角灣,此後尼西亞和尼科美底亞也遭遇了相同的命運。很快,帝國在亞洲的領土僅剩下費拉德爾菲亞和黑海岸邊遙遠偏僻的特拉布宗。奧斯曼土耳其戰士如今佇立在普羅龐戚斯的水邊,遠遠眺望傳說中的君士坦丁堡高懸在教堂和宮殿頂端飛揚的旗幟。這座傳說中的都城幾乎已經成為他們的囊中之物。他們如今所需要的不過是一條前進的道路。

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最終為敵人開闢前進道路的居然是拜占庭人自己。他們顯然更樂於為爭奪帝國四分五裂的領土掀起內鬥,而不是在外敵巨大威脅之下保衛國家。1347年,拜占庭爆發了某種意義上的階級戰爭。一名名為約翰·坎塔庫澤努斯的反叛貴族試圖奪取皇位,當時的統治者對此的回應是發動一場輿論戰爭,將約翰描述為叛亂分子——這也是特權階級擾亂國家統治的典型表現。 帝國上下各個城市憤怒的人民驅逐了他的軍隊。阿德里安堡的市民幾乎將法國大革命提前了4個多世紀,他們屠殺了能夠遇到的每一名貴族,並成立了自己的公社組織統治城市。

坎塔庫澤努斯遭遇失敗,只得邀請土耳其人進入歐洲,希望藉助他們的力量奪取君士坦丁堡。雙方的合作確實為坎塔庫澤努斯贏得了皇冠,卻為歐洲帶來了災難性的影響,起初小規模的奧斯曼土耳其士兵很快便發展為規模空前的巨大洪流。 隨著土耳其人穿過赫勒斯滂海峽,大舉洗劫色雷斯,黑死病的陰霾在消失6個世紀之後捲土重來,籠罩著整個君士坦丁堡,除了戰爭帶來的恐懼,疾病的威脅也在這裡肆虐。這種病毒通過跳蚤和老鼠攜帶傳播,根據一項十分可怕的統計——黑死病幾乎奪去了90%人口的生命。

對於拜占庭色雷斯的人民而言,這種混亂、悲慘的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便是土耳其人只是發動了一場突襲,並未打算在此定居。每年冬天,劫掠成性的奧斯曼人都要取道博斯普魯斯海峽,回到他們在亞洲的心臟地帶,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農民可以得到暫時的安寧。然而即便是如此短暫的和平,在1354年也徹底化作泡影。3月2日清晨,一場巨大的地震讓加里波利的城牆轟然倒塌,整個城市化為一堆碎磚亂石。土耳其人將之視為來自上帝的旨意,再次大肆入侵,率領大批婦女兒童遷來此地,當地少數未能及時逃離的拜占庭人被徹底驅逐出了家園。皇帝走投無路,只能贈予對方一大筆金錢,讓他們離開此處,但他們的埃米爾卻回答,因為真主安拉賜予他們這座城市,離開便是對真主不敬的表現。奧斯曼人從此建立了他們在歐洲大陸的第一個立足之地,並徹底打消了離開的念頭。聖戰主義者從亞洲大批湧現,衰弱頹敗的色雷斯很快淪陷,成為大軍進攻的犧牲品。在1359年一次探索性的進軍之後,奧斯曼人認為君士坦丁堡鞭長莫及,他們只不過是在周圍作戰,難以達成目標。3年後,阿德里安堡陷落,東部基督教世界的都城從此陷入伊斯蘭世界的包圍圈。

土耳其埃米爾對他的目標從未有過動搖。他將奧斯曼帝國的都城轉移到歐洲,並將一部分阿德里安堡的人民賣作奴隸,土耳其血統在此紮根,取代了原本的平衡。色雷斯剩餘人口的命運也大同小異,隨著大部分人口被遷移到安納托利亞,土耳其移民開始大規模遷居至此。奧斯曼人的大潮不可抵擋,整個都城縈繞著一種濃重的悲觀氛圍。「土耳其人迅速擴張……」其中一人寫道,「……好像大海的浪潮……從未停歇,無休無止。」

皇帝和外交官員只能選擇離開,到歐洲去乞求幫助,但只有教皇對此饒有興趣,並且再一次提出了同樣的條件。東方和西方的教會必須合併,東正教也必須臣服於羅馬教廷的權力之下。這個提議無疑是再一次的老生常談,但君士坦丁堡人民對此的反對態度也同樣堅定。然而,約翰五世已經徹底走投無路,只能再一次接受了這個挑戰。公元1369年,他在聖彼得大教堂的階梯上雙膝下跪,向教皇的至高權威臣服,正式歸附於天主教廷。

皇帝做出的決定完全出自個人選擇,與他人無關,然而此事依然嚴重影響了約翰本人在民眾中的聲望。帝國或許已經日薄西山,但拜占庭的神聖榮光絕不允許向令人切齒痛恨的拉丁教派臣服,這些人組織的十字軍在不久之前曾經讓君士坦丁堡的街道血流成河。這些西方人曾經將拜占庭人驅逐出自己的家園,殺死他們的骨肉至親,讓他們最美麗的都城化為焦土。即使帝國如今面臨著厄運,讓它的人民屈服於其他信仰也是絕不可能接受的條件。如他們所言,沒有任何援助值得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

儘管約翰已經轉變信仰臣服西方,他所期望的來自西方的援助卻從未兌現,但塞爾維亞的東正教力量卻對帝國面臨的困境做出了反應。他們來到馬其頓,在馬里查河畔與奧斯曼軍隊狹路相逢。土耳其埃米爾穆拉德(如今他已經自立為蘇丹)大獲全勝,並迫使彼此爭鬥不休的馬其頓各路王侯成為他的臣屬。穆拉德決心徹底摧毀東正教的精神根基,因此進軍達爾馬提亞和保加利亞,洗劫了數座主要城市,並且迫使眾多王公貴族成為自己的家臣。英勇的塞爾維亞人斯特凡·拉扎爾將諸多王侯團結在一起,策劃阻攔奧斯曼軍隊進入波斯尼亞,但在1389年,在悲劇性的科索沃戰役中,沙皇拉扎爾被殺,最後的塞爾維亞抵抗力量也徹底陷落。對巴爾幹地區的人民,他們的命運似乎早已註定。唯一的安慰便是穆拉德同樣未能在這場戰爭中全身而退。一名塞爾維亞戰士假裝開小差逃跑,然後被扭送到蘇丹面前,未等蘇丹的衛兵來得及做出反應,他便迅速抽出佩劍刺進了穆拉德的腹部。

皇帝約翰五世將所有希望都寄託於塞爾維亞人的援助,然而這場災難徹底打垮了他。約翰寫信給蘇丹,語氣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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