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孤獨地面對著年復一年飄落在明公館路燈下的雪花,遠處的爆竹聲此起彼伏,預示著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了。忽然,一大束燃放煙花的嗖嗖聲破空而來,就在明鏡的眼前綻放開來。艷麗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館的上空。她震了震,感覺到了什麼,趕緊走出了門去看。
果不其然。
門口的草坪上,明樓和阿誠正在燃放煙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樓和阿誠都穿了簇新的立領長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準備好的。
明鏡心中莫名地漾起一絲溫暖。
明樓回眸看到明鏡,笑吟吟地走過來,攏了攏袖子,朝著明鏡開玩笑似的半作揖,朗聲道:「大姐,新年快樂!」
又一束煙花衝上雲霄。
為了博得姐姐一笑,明樓煞費了些苦心,看到明鏡的笑容明樓也舒展開了眉眼,伸手道:「紅包。」
明鏡打掉明樓的手,嗔道:「你今年貴庚?紅包?」
明樓笑起來:「自古來長姐為母,姐姐是明家的長輩,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討賞的。」
「你什麼時候學得這樣伶俐乖巧?」
「要錢的時候。」
阿誠偷笑不語。
一片煙花燦爛,爆竹聲如狂雷撕裂夜空。遠處,證券交易所、香港銀行等高懸的大型座鐘敲響了新年的鐘聲。燦然的煙花下,茫茫的銀色世界中,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明公館的草坪上。
「大哥,大姐,我回來了。」
明台一身挺拔的學生裝,紅色的長圍脖在脖子上圍了一圈,手裡拎著一隻皮箱,哈著氣,一張臉凍得通紅。看到明鏡,突然把箱子往地上一扔,喊道:「大姐,新年快樂!」說著就向明鏡撲了上去,緊緊抱住,「我的新年禮物。」
「小弟……」明鏡感動地抱著他。明台把自己溫暖的問候和擁抱當成新年禮物送給明鏡,讓明鏡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動。
「你不是說你不回來嗎?你真是長大了,長心眼了。」
「我想給大姐一個驚喜。」明台一臉孩子氣地看著明鏡,「大姐你開心吧。」
「當然開心,姐姐一看到你什麼煩心事都沒了。」看著面前的兄弟三人,明鏡真的很知足。家,依舊是家,能夠遮蔽風雨,能夠溫暖到心尖。
明樓走過來,跟明台打招呼:「回來了。」
「大哥。」明台道,「大哥也回來了。」
「學上得不錯啊,還學會偽裝了,會抖機靈騙人了。」明樓伸手觸了一下明台的額頭,明台誇張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樓敲了一下似的。
明台又轉對阿誠說道:「阿誠哥,新年好。」
「小少爺,越來越精神了。」阿誠道。
「大姐,我的新年禮物呢?」
「哎呀,我不知道你要回來。」
明台撒嬌:「不嘛,我要新年禮物,姐姐,我都把自個兒送給你當新年禮物了,姐姐一定要送我一個……」
明鏡歡喜他的痴纏:「我真不知道你回來……小弟乖……」
明台一味地吵鬧,明樓從阿誠的手上拿過一個小盒子,插話道:「你的新年禮物。」
明鏡驚訝:「你什麼時候買的?你知道他要回來啊?」
「我知道。」明樓笑道,「我沒告訴你,這小傢伙不是要製造一個驚喜給姐姐嗎?我就成全他的小機靈。」
明台從明樓手上拿過包裝盒子,半信半疑道:「大哥,你怎麼知道我真的會回來?」
「你以為你那點小聰明能瞞得過我?我告訴你,到哪我都是你大哥。」
「到哪都是?」
「到哪都是。」
明台抿嘴笑笑,他不相信,但是,他給大哥面子,並不反駁。
明鏡不愛聽這話,嗔道:「什麼大哥不大哥的,不就在汪精衛政府當了一個見不得人的官嗎?在這充老大。」
明樓低頭笑而不語。
明台拉著明鏡的手:「大姐,咱不是說好了嗎,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事。」
「我也就看你面子。」
明台點頭:「我在外面天天都想著哥哥、姐姐……」
「姐姐知道你最聽話。走,進屋去。」
「我還得謝謝你,你這哄人的功夫,絕對專業水平。」明樓似笑非笑地說出這句話,語帶雙關。
明台看著明樓只是笑,拖著明鏡的手,一家人樂呵呵地徜徉在爆竹聲中進了門。
一桌子佳肴,一屋子家人。
「今天是除夕夜,不分大小,一起熱鬧熱鬧。」明鏡心情大好,發話道。
話音剛落,明台和阿香就活蹦亂跳地滿屋子亂竄,一家人圍坐在一處熱熱鬧鬧地吃著年夜飯。
明台帶著阿香向明鏡和阿誠要完壓歲錢後,又向明樓伸出手。明樓看看明鏡和阿誠,笑道:「你們就慣吧。」緊接著從口袋裡取出兩個紅色信封,很薄,遞給明台和阿香:「一人一百塊。」
「謝謝大哥。」明台大聲道。
「謝謝先生。」阿香歡快地說。
明台一下縮回椅子上要拆封,明鏡喝著他:「不準拆,壓歲錢,明天再看。」
「等你工作了,就不給了啊。」明樓說道。
明台一臉嘚瑟:「我不工作,我就讀書,不工作。」
「就為了壓歲錢啊?」明樓問。
明台點頭眯眯笑:「嗯嗯。」
明樓笑道:「瞧你那出息。」
明台拆了小包裝盒子的禮物,一根時尚漂亮的皮帶赫然於眼前。看看禮物,又看看明樓,一副不情願的表情:「又送皮帶。」
「這是巴黎的新款。」阿誠道。
「我想要塊手錶。」明台盯著明樓手上的那塊手錶,「我喜歡大哥手上那款『伯爵』,就在上海奢侈品商行……」
明鏡嗔道:「小孩子戴那麼名貴的表幹嗎?不準胡鬧了。」
明台嘟著嘴:「哥哥也戴。」
「好了,新年快樂,來乾杯!」明鏡不理會他的撒嬌,舉杯說道。
明台見沒人理睬自己的要求,只好舉杯,一家人碰杯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杯酒漸空,菜肴剩了一半,酒足飯飽後的明台開始吵鬧著要聽戲,明鏡道:「這會兒戲園子都散了。」
「我要聽哥哥唱戲。」
明樓抬眼看明台,明鏡也疼明樓,反過來哄道:「你大哥累著呢。」
「我不,往年大哥都唱,我就要聽戲,就要聽哥哥唱戲。」
明樓知道,明台在討明鏡的歡喜,這是一種極為微妙且溫馨的氛圍,明台無非是想將從前的歡樂影像在明鏡的眼前回放一次。這種讓明鏡開心的法子,兄弟三個從來不用合謀就能達成共識。
果然,阿誠起身從房間里託了把京胡出來。明樓看見,故意大聲地指著阿誠,說:「你也跟著起鬨。」
阿誠笑笑:「大哥,一年一次,難得。」
「好,一年一次。」見到躲不過,明樓只好答應,「算我討姐姐開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龍鎮》。」
明台抱著抱枕,笑呵呵地滾到明鏡身邊,頭靠在明鏡膝蓋上,樂不可支地說:「看賞!」
阿誠坐下,挽起二寸寬的白袖口,透著乾淨利落,正要拉起京胡,忽然明鏡說了聲:「慢著。」
眾人一震,看向明鏡。
「我今天不聽什麼《梅龍鎮》」
「那就來段《生死恨》。」明樓說。
「我也不聽什麼《生死恨》」
「大姐要聽什麼?」
明鏡想了想:「我要聽《蘇武牧羊》。」
房間里一下安靜起來,明樓看著明鏡,看她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賠笑道:「要不,來段姐姐最愛聽的《淮河營》。」
明鏡道:「這話說的,我最愛聽什麼,我自己不知道嗎?我今天就要聽《蘇武牧羊》。」
明台知道,明鏡認真了,身子瞬間就坐得規規矩矩,偷眼看著大哥。
明樓淺笑。
明鏡板著臉:「你今天唱是不唱啊?」
氣氛似乎陷入僵局。
明樓和阿誠對視一眼,彷彿心有靈犀,一點就通。
明樓一臉誇張滑稽地討明鏡歡喜的表情說道:「唱!」與此同時,阿誠弓弦舞動,張弛有力,一段京胡前奏拉得神采飛揚。
明樓清了清喉嚨,一段「西皮快板」唱得字正腔圓:「衛兄把話講差了,男兒志氣當自豪。忠肝義膽天日照,平生不怕這殺人的刀!榮華富貴全不要,我受貧窮也清高。要想蘇武歸順了,紅日西起害枯槁。」
唱罷,明樓的眼帘有些濕潤。明台突然跳起來,鼓掌,叫好。
忽然,一陣悅耳的風鈴聲響起,眾人聞聲回頭,只見桂姨站在門口,身穿一件海青色旗袍,圍著玉蘭色厚厚的毛線披肩,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風塵僕僕地,滿臉帶笑地站在風鈴下,給人一種久違的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