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明台快瘋了,倒吸了一口涼氣,此刻,彷彿於曼麗那曼妙的歌舞就在眼前。「……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怎麼一回事,我見過她,她叫於曼麗。」明台痴痴地問。

「對,她也叫於曼麗。」林參謀說,「說來話長,這個女孩子身世挺慘的,十四歲就被養父賣到妓院,學了些歌舞彈唱。十五歲就開始掛牌接客,花名錦瑟。小小年紀,閱人無數,備受摧殘。十六歲那年,她染上很重的花柳病,氣息奄奄,眼看就不得救了。鴇母想半夜裡把她扔到亂墳崗去,偏遇著一個忠厚老實的湘繡商人於老闆,用兩幅湘繡贖了她的身。」

林參謀自顧自地說著,完全不看明台的反應,其實,不用看他也知道明台會有怎樣的反應。

「於老闆特地延請名醫為錦瑟治病,半年後,居然恢複如常,也算奇蹟。錦瑟感恩,跟著學了刺繡,學了些生意經,立志要嫁給於老闆。於老闆不同意,倒要送她去念書,學些知識。於是,錦瑟跟了這個商人姓於,改名於曼麗,去了北平念書。於老闆時常往返於湘南、北平一帶,二人開始以兄妹相稱。

「可惜好景不長,在一次往返湘南的旅途中,於老闆被三名水上慣匪劫殺,死無全屍。沒過多久,這個於曼麗也從學校里消失了,而一個叫錦瑟的妓女重出江湖。」

不用說,明台也猜出她做了什麼,截住林參謀的話:「她殺了那三個水匪,是報仇雪恨,何以冠以『黑寡婦』之名?」

「她找到劫匪後,費盡心機地要嫁給他,使盡一切手段逼他休妻棄子。這三個劫匪本已金盆洗手,各歸家園,卻也被她搞得一個個家破人亡。她每每於新婚之夜下手殺人,將新郎大卸八塊,才肯罷手,毒辣至極。」

聽到此處,明台眼前一片漆黑。

「民國二十七年,黑寡婦殺盡最後一個兇徒後,向政府自首,此案告破,驚天動地。於曼麗被判死刑,就關押在此。誰知抗戰爆發,監獄被軍統局接收,許多死囚都被執行了死刑。唯有這個於曼麗,被王處長發現資質不凡且身手不錯,而且有膽量和決絕,於是將她帶上山去。鐵窗絕境,由於戰爭的需要,她得已死地生還。」

「你想告訴我什麼,一股腦兒全說了吧。」聰明的明台已經猜出了王天風送自己下山的目的了。

林參謀麵皮微紅,接著說:「我知道,你是她的生死搭檔。於曼麗在軍校等一個與其『旗鼓相當』的搭檔等了整整一年。軍校里有一條死規定,如果『生死搭檔』中有一人做了『逃兵』,另一人將被立即送到前線。鑒於於曼麗原本就是死囚,所以,她的歸宿……就是刑場。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能及時趕回去,她肯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明台的內心瞬間被恐懼吞沒,他第一次心房戰慄,仿似看見殷紅的血正在「黑寡婦」的黑白照片上蔓延開來,像一朵玫瑰花瓣的形狀,又像是於曼麗清瘦身影的回眸,楚楚可憐地望著自己。

明台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冷汗直淋,彷彿自己軍褲上濺起了無數滴鮮血。他誤讀了「錦瑟」的「笑與淚」,忽然間知悉一切,迅速地打開於曼麗給自己的錢袋,裡面果真有一句遺言「一旦妥協,別無退路。」生死關頭,竟無一句替自己乞命,反而告誡自己,不可回頭。

「有車嗎?」明台邊往外走邊問。

「沒有,替你準備了一匹快馬。」林參謀緊跟他的步伐。

明台飛身上馬,一路狂奔而去。

崎嶇山澗,耳邊隱約飄來於曼麗的歌聲:「……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風在加速、馬在加速、夕陽在加速、樹林在加速,整個世界都在加速。明台感覺自己像是飛了起來,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救她!不惜一切代價地救她!

他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刑場!哪怕把自己搭進去,也在所不惜。

刑場上,野草蔓延,大雨突襲,十幾雙軍靴踏著泥水,在一聲聲口令中,整齊劃一地到達指定位置。

王天風一臉肅然,看了一眼手錶,向後揮了揮手。只見身穿一身青布衣裳的於曼麗被帶了上來。士兵把她捆在臨時搭建的刑台上,雨水淋頭,於曼麗大聲喊了一句:「我想站著!我要站著去死!」

王天風想想,點點頭。

其實王天風根本不關心於曼麗是站著還是跪著,他關心的是該來的人應該來了。

風聲中,他隱約聽到了馬蹄聲,由遠漸近。

王天風嘴角掛了一絲「料定」的笑容,抬起手來:「行刑隊,舉槍!」

此時,風聲、雨聲、舉槍聲混合到一起。王天風一字一頓地喊道:「上膛,瞄準,預備……」

駿馬長嘶!

一匹飛馬,頂著滂沱大雨,奔浪崩雷般出現在操場上。

一聲幾乎歇斯底里的叫聲傳來。

「槍下留人!」

話到馬到人到,直如一艘快艇從驚濤駭浪中斷桅破帆。明台身姿矯健,馬踏泥漿,動作飛躍,過度的衝鋒,導致人馬失控,雨地里就見明台連人帶馬翻滾在地。

人仰馬翻。

明台的到來,帶動整個刑場上的騷動,行刑隊員們甚至有人深深吐出一口氣來。明台無疑就是死亡陰影中亮出的一盞明燈,光華照亮整個死氣沉沉的刑場。

於曼麗的眼睛一下睜得格外透明。

「明少爺,大駕光臨,有什麼指教?」

明台在泥濘里聽著王天風帶刺的譏諷。

「我……我想歸隊。」

「歸隊?歸什麼隊?我要沒記錯的話,你好像已經離開軍校了。我們師生的緣分已經到頭了。」

明台摔得厲害,一時半會兒也沒爬起來。

「老師……」

「老師?叫得好,還記得自己是什麼人。」一雙高筒軍靴凜然地向明台逼來,漆黑的軍靴好似尖銳的嘲諷,裹挾著一股「師道尊嚴」的氣勢,第一次狠狠地踹向泥漿中的「叛逆」學生,「你是有才,你才華橫溢的下面卻藏著尖酸刻薄。」

明台竭力掙扎著爬起來,卻力不從心。

「你不知道什麼是堅持,什麼是毅力,什麼是鍥而不捨,什麼是尊師重道!」說著,又狠狠地一腳劈面而去,「這裡不是燈紅酒綠、名媛貴族的名利場!這裡是骯髒、殺戮,充溢著陰謀詭計、布滿了陷阱泥坑的鬥牛場。只有鬥士才能生存!」

明台咬牙站起來,王天風趁他還沒有來得及站穩,又一把拎住他的衣領:「你憑什麼特殊?憑什麼囂張?你根本不配做一個軍人。」說完,用力一拳打在明台的臉上。

明台由於回程路上過急過猛,體力透支得厲害,腳下一踉蹌又摔倒在泥濘之中打了一個滾。

「山河淪陷,國將不國!你卻成天的在我面前談自由?跟我要自由?好,我給了你自由,你回來做什麼?回答我,你回來做什麼?」

明台的自尊和自負被一腳一腳踢得粉碎,他終於懂了,一旦妥協,別無退路。

「你連堅持的勇氣都沒有,我懷疑你怎樣有信心去面對、去戰勝前途未卜的風浪。」王天風在明台的身邊走來走去,「明少爺,不用這樣紆降貴,我王天風受不起。」

叱責起到了「激勵」的催化作用,泥漿中,明台的驕傲、虛榮、狂妄被徹底蕩滌乾淨,明台強忍著身體的疼痛站了起來。

「明少爺,如果你今天回來僅僅是為了道義,你可以走了。」王天風說,「重慶大轟炸,滿街的同胞鮮血,都沒有喚醒你的鬥志,一個妓女的生死卻喚起了你的同情心。可恥!戰場上,需要的是勇士,不是多情的浪子!」

話音剛落,王天風的軍靴又重重地踹到明台的膝蓋上,明台一個踉蹌,重新摔倒在泥漿里。

明台望著綁在刑台上的於曼麗,那個穿著青色衣服、剪著齊眉的短髮,眼睛裡流露出對他的關切已經勝過自己生命的女子,明台支撐著地面又緩緩地站了起來,卻又被王天風狠狠一腳踹在腳踝,重新栽倒在地,泥漿四濺,雨水滿臉。

風狂雨暴,明台聽見王天風威嚴的命令聲:「行刑隊準備,舉槍!上膛!瞄準!」

明台竭盡全力一把拖住王天風的腿:「我錯了!老師!我錯了!」淤泥里明台大聲地喊著,「我錯了!給我一次彌補的機會!我會好好做給你看!」

王天風回望明台,他清晰地看到了明台的淚水,看到了淚水裡的痛悔、自責,甚至還有委屈。從激烈的口角爭執、肢體衝撞到他的淚水衝決自尊的底線,明台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判若天淵。不過,王天風也在心底承認,曾經那個口角微笑,眉宇飛揚的驕傲男子,縱然滾在泥地里,縱然滿臉是淚,縱然滿口認錯,但是骨子裡是高貴的。他們需要的就是這種鐵骨錚錚、俠骨柔腸、有擔當的戰士。

「我不是沒有血性的男人!我親身經歷了重慶大轟炸,讓我上戰場吧。以前的事,都是我狂妄自負,我錯了!我接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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