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 燕紅 第六章 梨花

窗外風聲簌簌,空曠的大殿,簾帷深重,請脈的太醫剛剛退下,雲姑姑就上了殿,穿著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給納蘭行了禮,卻並不起身。

納蘭見了,無奈的苦笑,問道:「姑姑這是怎麼了?」

雲姑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滿頭銀霜,皺紋極深,一雙眼睛平日看起來渾濁無光,可是此刻卻明亮若刀,抬起頭來,犀利的望著納蘭,聲音低沉的說:「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納蘭不置可否,靜靜一笑,點頭道:「玄王對江山社稷有功,難得皇上體恤功臣,這不是好事嗎?」

大殿里很靜,靜的能夠聽到極遠處穿廊而過的風聲。雲姑姑跪在那裡,就那麼靜靜的望著她,並不說話,目光也並不如何嚴厲,可是被她這樣默默的盯著,納蘭表面上的那層偽裝卻一點點的褪去了。

她無奈的嘆息,苦笑著說道:「姑姑想怎麼樣?我現在很好,皇上也沒有背棄當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雲姑姑突然激動的說道:「他恨你奪了玄王的兵權,恨你抽調了他的親軍,恨你將他調往東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後寫給他的書信,他以為玄王才是與他守望相助的金蘭兄弟。這麼多年來,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是啊,他恨毒了我。」

納蘭微微一笑,聲音里竟然還帶著幾分喜氣,不無開心的說:「姑姑你看,他不是無情之人,他對我這個結義兄弟,還是很好的。」

「公主!」

雲姑姑終於生氣了,拄著拐棍站起身來,臉色氣的發青。

納蘭輕咳了兩聲,然後無奈的嘆息:「姑姑,你都這麼大把年紀了,怎麼火氣還是這麼大?」

雲姑姑也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她,納蘭仍舊是微笑著,只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姑姑想要我怎麼樣?以此為籌碼,去向皇上乞討一絲眷顧?姑姑,你當我是什麼,國破了,紅葉就連尊嚴都失了嗎?」

雲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燭火照在她蒼老的面容上,有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滄桑。

「我並非是為我一人活著,在我的背後,還有千千萬萬的皇室宗親。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們懷宋的遺臣才不至於過的太辛苦。」

雲姑姑皺眉,勉力爭辯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會對你好的,這並沒有什麼不同。」

「有不同。」納蘭轉過頭來,嘴角掛著一縷柔和的淺笑:「你明白的。」

香氣裊裊,一絲一縷盤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來,越發顯得整個宮殿深寂冷肅。她轉過身去,再不回頭,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進去。

「他與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變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徐徐而開,大殿深處空無一人,納蘭背脊挺拔,望著明黃一片的輝煌宮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緊,又一根根的張開,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麼,又似乎承認了什麼。

告訴他又能如何?他不會愛你,只是虧欠你罷了。

心底間,她對自己低聲說道。原來,承認這一切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蕙質蘭心的女子,一心九竅,玲瓏剔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她知曉每一個為自己贏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說,之所以隱瞞,只是因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將一切大白於天下,也無法贏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顧。

與其得到一分感激兩分愧疚,卻仍舊要動情動心的與這整個後宮源源不絕的女子爭搶暗鬥,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她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無法勉強的,人心便是這天地間最強大的枷鎖,正如玄墨對她,也正如她對燕洵,都是一樣,一旦被困其中,便無法超脫。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遺臣,最重要的就是誕下皇子,五年了,已經五年了!」

宮門緩緩關上,再也聽不到雲姑姑激憤的聲音,文媛帶著下人們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步履平靜的走到小几旁,手扶著金漆雕花柱子緩緩坐下,她很安靜的為自己倒水,湯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湯藥,她也不嫌苦,就那麼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湯藥還散發著熱氣,盤旋著一圈圈向上,杯壁的蘭刻花紋摩挲著指腹,有溫潤的觸感。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輕觸到他的肌膚,傷寒累累,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膽相照的兄弟,沒有坐擁三千心有他屬的夫君,我是懷宋的長公主,我是納蘭紅葉。」

寂靜中,有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她睜大雙眼,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眼淚蜿蜒著滾過她蒼白消瘦的臉頰,沿著下巴的弧線落在手腕上,冰涼的,僅有兩滴。

就這般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燕皇后的乳母病逝,燕洵親自下旨,冊封雲姑姑為從二品康祿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靈儀。雲姑姑一生未嫁,沒有夫家,就賞了她的母族,盡享哀榮,金銀錦緞,榮澤後人。

雲姑姑出殯的那天,納蘭站在真煌城西城樓的角樓上,穿著一身墨色鸞服,頭戴紫金后冠,靜靜的望著那長龍般的送親隊伍就這樣緩緩的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還鄉,落葉歸根,五年前,雲姑姑跟隨納蘭萬里迢迢離鄉背井,來到這片飄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經長大,再不是曾經那個會躲在她懷裡痛哭的孩童,她也終於放下一切,撒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為她披上厚重的長裘,可是她卻仍舊覺得冷。她的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獨自一人站在高樓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父皇走了,紅煜走了,玄墨走了,雲姑姑也走了。

終於,這天地間所有愛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家鄉的萬里之外,也許終她一生,也再也看不到故鄉的艷陽醇暖,嗅不到海濱的微咸波濤。

淚意上涌,可是眼睛卻是乾的,她的心口突然那樣痛,喉間腥咸,似乎有液體溢出嘴角,她卻一直那麼無知無覺的迎風站著,直到白色的大裘前襟變得殷紅一片,直到文媛的驚呼聲穿透耳鼓,直到極遠處的天空飛過黑色的烏鴉,她才軟軟的倒下。大雪蒼茫,天地昏黃倒轉,她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雲姑姑年輕的臉,溫柔的望著她,輕喚著她的乳名。

雲姑姑死後,納蘭就如同一朵枯萎的百合,一天天的衰敗下去。

天氣越來越冷,寒風肆虐的卷過大地,太醫院的大夫們每日往返十幾次,各種名貴的藥材流水般送進東南殿,可是都不見有什麼起色。

這天中午,大雪終於停了,外面的陽光很好,文媛叫一些小丫鬟在院子里打雪仗,抬了納蘭到廊下坐著,她穿著厚厚的白貂披風,坐在軟榻上,那些歡快的聲音傳遍了東南殿,連帶著讓人的心境也稍稍開闊了起來。

突然,一個輕微的聲音傳到耳朵里,納蘭微微側目,只見偏殿里的王太醫和陸太醫正在低頭商量著什麼,似乎沒看到她,聲音稍微有些大。

王太醫是懷宋的老臣,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只見他眉頭緊鎖,因為隔得遠,說話也不完全聽得清,只聽到幾個模糊的詞,什麼耗盡心血、心思太重、氣血盈虧、內外兩虛、已然油盡燈枯、藥石無力回天……

「兩位大人說什麼呢?」

一聲輕斥突然響起,兩位太醫抬頭一看,卻是文媛站在門口滿臉焦急的怒視著他們,而納蘭則坐在一旁,面色安然,看那樣子,似乎已經聽了很久了。

兩人嚇得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賠罪。

納蘭卻沒說什麼,只是默默的轉過頭去,靜靜的看著院子里的丫鬟們打雪仗。無喜無悲,好似剛才的話通通不曾過耳。

吃晚飯的時候,文媛笑著陪她說話,見她心情還不錯,就小心的安慰她,說不必在意那兩個太醫的話,連帶著還將兩人數落了一通,說他們年老昏聵,不值一信。

納蘭淡笑著聽了,喝了葯之後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東南殿就來了一批新的太醫,納蘭也沒有反對,她每日聽從太醫們的話,靜心調養,病雖然沒什麼起色,但是卻也沒有惡化。大夫們都很開心,說只要過了這個冬天,她的病就會有轉機了。

東南殿的下人聽了十分高興,正好趕上就快過宮燈節了,文媛帶著女官內侍們將東南殿布置一新,紅紅綠綠,各色鮮艷的綢緞都掛了起來,看起來像是民間新婚一樣。納蘭知道她們的心思,也沒阻止,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極少說話。

然而沒過幾天,天氣卻突然變得極冷,寒風呼嘯,滴水成冰,納蘭的病登時就惡化了。

這天中午,窗外大雪呼嘯,納蘭靠在榻上,聽著外面的聲音,微微有些出神,靜靜說道:「今年的宮燈節,怕是不能辦了吧。」

她的聲音十分沙啞,帶著掩飾不住的頹敗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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