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卷 燕紅 第五章 弔祭

馬車在官道上緩緩的走著,穿過了繁華的街市,走過了熱鬧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門,向著東南方,緩緩的走著。喧囂的聲音漸漸遠去,青山披雪,荒草搖曳,天空灰濛濛的,偶爾飛過一隻離群的大雁,發出悲傷的哀鳴,靜靜的掠過上空。

永兒靠在玉樹的懷裡,昏昏欲睡,馬車裡暖融融的,棉布帘子很厚,擋去了外面的寒氣。玉樹抱著孩子,一下一下的輕拍著他的背,嘴裡不自覺的哼唱著兒時聽過的童謠,時間走得很慢,腳下的這條路卻格外的長。

「王妃,前面有茶水鋪子,要下來歇歇腳嗎?」

姜吳帶著玄王府的護衛跟在馬車旁,穿著一身低調的灰貂皮襖,一邊搓著手,一邊湊過來問道。

帘子微微一動,冷風撲面而來,玉樹皺了皺眉,抬頭看著天,說道:「還是快點趕路吧,我看這天好像是要下雪,別被阻在路上。」

「是,」姜吳答應一聲,隨即說道:「紅川這個地方就是冷,若是我們懷宋,這個時候荷花還沒謝呢。」

「母妃?」

永兒揉了揉眼睛,臉蛋紅紅的,被風一吹,也精神了些,皺著小鼻子問道:「到了嗎?」

玉樹向外看了一眼,然後點頭道:「就快到了。」

玉樹這一生,也沒有去過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從懷宋來到真煌,一路萬里,跟隨著數以萬計的懷宋皇室貴族,離鄉背井,來到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當時的情景,說得好聽一點是懷宋順應天命,歸順大燕,成為大燕附屬諸侯。然而誰都知道,懷宋納蘭氏一族除了長公主納蘭紅葉,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幾個女兒和一個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無以為繼,這個所謂的諸侯,也不過是一個擺設罷了。等到長公主百年之後,懷宋終究還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這樣的結果也許已經是好的了,當年三國之中,懷宋的國土面積是三國中最小的一個,甚至還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儘管靠近海岸,商業發達,但是卻缺少鐵礦、戰馬等必要的軍事裝備,武力向來在三國中居於末流。因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懷宋才得以在夾縫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權崩潰,勝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懷宋開刀。

當年的亂世,懷宋內部政權不穩,卞唐國土一分為二,國家機構崩潰,大夏四分五裂,內戰不休,燕北鐵騎出關,橫掃中原。懷宋一無維持三國鼎立局面的能力,二無趁機佔領他國領土的軍隊,三無穩定的本土政權,當時的情況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而事實也證明,長公主的策略的確是英明的,縱然國家淪為附屬,但是宋國的百姓和官員幾乎沒有受到戰爭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無損失,宋國官員在新朝也極有地位,遠不向大夏遺民,位於帝國三六九等的最後一級。

百姓才不管誰當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飯吃、有地種,就不會有人去理會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還是姓納蘭。然而,也還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樹還記得離開懷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讀書人跑到皇室的車隊前攔阻,被士兵呵斥之後,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澆油點火,自焚而死。

到了今天,玉樹仍舊清楚的記得那個場面,大火呼呼的燃燒,那人一邊慘叫一邊叫著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說如果玄王爺仍在,絕不會讓江山被無知婦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這樣的聲音漸漸平息,而那個曾經被大宋百姓視為救星的男人,也越來越少人提及了。就連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們這孤兒寡母,才會清早出城,趕上幾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車,終於到了燕西山,這裡山勢陡峭,馬車上不去。玉樹穿著白色的裘皮披風,拉著永兒下了車,下人們抬了軟轎,她坐上去,轎子晃晃悠悠的起來,就沿著石階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為積雪很厚,下人們走的很慢。永兒這會來了精神,撩起轎簾好奇的往外看,不時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廟,看起來很殘破,玉樹以前上山曾在這歇過腳。知道裡面只有十多個和尚,大多年邁,因為這裡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總是一副門庭冷落的樣子,門口堆滿了雪,也無人打掃。

她順著窗子望出去,只見蒼松林茨,鬱鬱蔥蔥,心下微微有些悲涼。

一年,又過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轎子過不去了。」

玉樹點了點頭,帶著永兒下了車,吩咐其他護衛在這等著,只帶了姜吳,提著紙錢香燭,拉著永兒就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山風越大,吹在臉上有些疼,她將永兒護在身後,一步步的往上走。突然,耳邊刮過一道勁風,一個黑影從旁邊的林子里閃電般的竄出來,姜吳頓時抽劍,護在玉樹的身前,然而還沒等他的劍拔出劍鞘,已有兩把寶劍橫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什麼人?」

對方低聲喝道,玉樹面色發白,急忙捂住永兒的眼睛。卻不想永兒反倒十分大膽,一把拉出母親的手,理直氣壯的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這是我母妃,我們來祭拜我父王,你們是什麼人?是強盜嗎?不怕殺頭嗎?」

孩子的聲音清脆如玉盤珠落,和著呼呼的風聲回蕩在林間。玉樹嚇得一把將永兒拉回來,死死的抱在懷裡。

誰知那幾名強盜互相望了一眼,就紛紛收劍,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禮貌的垂首道:「原來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禮了,還請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說罷,幾個起落就去的遠了。

沒一會,那人就回來說道:「王妃請。」

玉樹狐疑的看著他們,反倒是姜吳似乎有所領悟,也不敢多說,只是對玉樹點了點頭,示意她不用害怕。

漢白玉鋪就的地板十分平整,遠遠望去,如同一面巨大光潔的鏡子,天那麼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夠到雲彩,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從下面揚起衣衫的下擺,漫天都是飛揚的大雪,呼嘯著打著轉,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濃霧。

玉樹半眯著眼睛向前望去,只見風雪之中站著一個身影,穿著黑色的披風,風帽豎起來,將他的頭臉都遮住了,山風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大雪在他的身側盤旋,將他和整個世界隔絕開,只見一個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蒼松,挺拔的似乎能將整個天地撐開。

即便是看不清臉容,玉樹卻還是第一時間跪了下去,一拉身側的永兒,用她不高的聲音叫:「參見皇上。」

燕洵轉過頭來,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後微微有些鬆動,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氣太冷,還是因為他已經太久太久忘記怎樣去微笑的緣故,他靜靜的點頭,說道:「你來了。」

燕洵沒叫起身,玉樹也不敢動,心砰砰直跳,緊張的回:「是。」

「起來吧,當著玄墨的面,別叫他以為朕欺負他媳婦。」

他的話說的十分隨意,玉樹卻聽得兩腿發軟,她吶吶的點頭,站起身來。拉著永兒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後十步處,只見玄墨的靈前幡燭高燃,靈香盤旋,黑色的紙錢隨著風滿地亂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說話,只是隨意的退開,讓出陵前的空地。玉樹帶著孩子戰戰兢兢的走上前去,點香、樹幡、燒紙,白紙一點點的被火焰吞沒,變成漆黑的紙灰,蒼白的臉頰在火光的映照下有著鮮血一樣的紅,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溫暖,卻仍舊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點一點的,將所有的紙錢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兒來看您了。」

永兒乖巧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一臉嚴肅的說道:「這一年我的功課很好,陸先生已經誇了我三次了,我認識了好多字,還學會了騎馬,姜叔送了我一隻小馬駒,是黑色的,鼻子上還有一綹白毛,可好看了。」

孩子絮絮叨叨的說話,言辭間帶著孩童獨有的天真,聲音軟綿綿的,可是卻故作大人的嚴肅樣子,皺著一雙小眉毛,可愛的很。

「父王,天冷了,你要記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燒給你的棉衣你記得穿,你一個人在這裡,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不要生病,我會替你照顧母妃的,你就放心吧。」

山風突然間大起來了,玉樹轉過頭去,眼眶有些濕。

「母妃?你怎麼了?」

玉樹勉強一笑,說道:「沒事,被風迷了眼睛。」

正說著,忽覺風小了許多。玉樹疑惑的抬起頭來,卻只見一個挺拔的背影站在上風口,正好擋在他們母子身前。前面是懸崖峭壁,那人臨風而立,衣角被風吹起,潔白的雪花盤旋在周圍,雖然站的那麼近,可是卻好像有千里之遠,永遠也無人能夠靠近一樣。

「母妃?母妃?你怎麼了?」

永兒見她發愣,有些著急的叫著,玉樹自知失態,連忙轉過頭來說道:「沒事,永兒,快給父王磕頭。」

孩子瞪著眼睛:「已經磕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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