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三十四章 亂世得子

一生之中,她從不曾見過真正的大雪。

星子寥落的夜裡,月亮顯得格外耀眼,雪白的光灑在地上,如一波波流瀉的水,又如一片片白亮的雪花。

她站在白塔的頂端,穿著一身寬大的衣袍,風從天盡頭滾過來,吹起她的袖子,像是兩隻振翅欲飛的鷹,撲稜稜的揚起雙翼,她的長髮被風吹散,在背後張揚的飛,如同千萬條蛛網,偌大的宮殿重重森森,籠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下,遠處的黑石方門中,立著一個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從那挺拔的背脊中推測,那是一個軍人,並且還很年輕。

她就那麼站著,已經很久了。

玄墨一直沒有出聲,他望著她,月光靜靜的照在她的身上,有著潔白的光華。夜那麼靜,周遭的一切都消泯了聲息,天地間一片靜默,只有風吹過她的衣袍,發出噗噗的聲音,帶著白蘭的香氣,緩緩的縈繞在他的鼻息之間。

一時間,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跟隨父親站在田獵場上,他以一手好箭法贏得了滿場的讚揚,於皇室親貴子弟中嶄露頭角。可是她卻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宮裝策馬衝進馬場內,一連三箭命中把心,然後回過頭來,驕傲的看著他,對他說:「不服氣就出來比劃比劃?」

那一天,皇帝坐在王位上大笑,說朕的女兒不輸給男兒!

其他王公貴戚也滿口稱讚著公主的身手了得,唯有他,靜靜的站在那裡,仰著頭,看著坐在馬背上的小小的她,那一天的太陽那樣暖,風那樣溫和,陽光灑在她嬌嫩的臉上,一雙眼睛熠熠生輝,他的胸口潮潮的熱,袖口的箭紋摩挲著手腕的肌膚,有些麻酥酥的癢。

他什麼也沒說,站在那樣美麗的她的面前,他似乎從此就喪失了語言的能力。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早就習慣了仰望那個耀眼的身影,遠遠的看著她漸漸長大,看著她漸漸堅強,看著她跌倒,看著她爬起,看著她一步步走上權力的巔峰。

時光流逝的那樣快,歲月像是指尖的水,輕而易舉的就淹沒了曾經的年少和執拗,連同那些很多年都潛藏在心底的念頭,都永遠的失去了吐出來的機會,被命運的黃沙覆蓋,永遠的掩埋在了滾滾的風塵之中。

「玄墨,」

納蘭突然輕聲說道,白塔上太過空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絲飄渺,她沒有回過頭來,目光仍舊望著下方那萬家輝煌的燈火,輕聲的問:「我真的做錯了嗎?」

「殿下沒有錯。」

納蘭輕輕一笑,搖頭淡然道:「恐怕是錯了吧,曹太傅說的也許是對的,我開門揖盜,早晚會斷送了懷宋的基業。」

「皇帝重病若此,納蘭氏已無血脈,懷宋一脈,已經無力傳承。」

「誰說無力傳承呢?」納蘭嘴角含著一絲平靜的冷漠,陳述道:「晉江王、安立王、江淮王,不都是有順位繼承的資格嗎?」

納蘭說的是實情,當皇室香火無以為繼的時候,皇室分支是有繼承皇位的資格的,只是……

玄墨卻沒有再說話,白塔之上一片安靜,甬道內有風吹來,帶著潮濕的濕氣,即便是夏季,仍舊有些陰冷。

「說到底,是我私心太重,在我心裡,始終先有家,才有國。」

納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目光深邃飄渺,多年來身居高位,早已消磨掉了她骨血之中那份所謂的天真和純善,即便偶爾也會有一絲絲衝動和任性,卻也敵不過內心的堅守和偏執。

想起近一段時間,那些皇室宗親們的嘴臉和所為,她的雙眼就不由自主的閃過一絲冷冽的森芒。

納蘭氏立國幾百年,祖先們為了這萬里山河拋頭顱灑熱血,戰死沙場,保家衛國。這個江山,是他們納蘭氏用骨血鑄造而成的,是她這麼多年來嘔心瀝血護衛的,而那些人,不過是一些得享其成的蛀蟲,憑什麼要他們來坐擁這個天下?

「這個國家是我納蘭氏一手建立的,也是我的父輩祖輩一代一代用血來護衛的,就算要終結,也只能終結在我納蘭氏子孫的手裡,別人,他們不配。」

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月光蒼白,灑在她明黃色的衣衫之上,看起來冰冷森然。

她靜靜說道:「通過正式渠道通知燕洵,我贊同他的提議,還請他遵守他的諾言,善待懷宋子民,將來繼承大統的,必是我所出之子,還有,我要太平王的人頭。」

一片雲彩飄過,輕輕的將圓月籠罩,只露出一層淡淡的光輝。大地被攏入黑暗之中,無聲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瞬間破碎,然後散落一地,隨著迭起的風,一絲絲的去了海角天涯。

玄墨點頭,於黑暗中說:「屬下遵命。」

納蘭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通知司馬揚,整頓三軍,隨時準備配合燕北,出兵大夏。」

黑暗中的男人頓時仰起頭來,雙目緊緊的盯著她,帶著几絲震驚,又似帶著几絲不敢置信。

納蘭呼吸平靜,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他情緒上的波動,反而很冷靜的說道:「玄墨,東海又有流寇入侵,這一次,還是要靠你來為我保衛東疆。」

一時間,白塔上寂靜無聲,玄墨身軀挺拔,像是一棵楊樹,他就那麼望著她,目光穿越了這十幾年的脈脈光陰,終究凝結成了此刻那無言的緘默。

少年玩伴,他以親王世子之尊做她的貼身護衛,看著她年少童真,嬌顏如花。

皇帝駕崩,他三天三夜跪於父親門前,苦苦勸說父親放棄謀逆登位的想法,轉而輔佐稚齡幼帝和身為長公主的她。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後,聽從她的一切命令,做她最忠誠的臣子和最值得信任的手下,哪怕是去和有權勢的大臣之女聯姻,也未曾反駁。

而如今,皇帝危在旦夕,大宋國祚堪憂,燕北鐵騎襲來,她卻要在這個時候,放他於東海之疆了。

可是,僅僅是一瞬間,他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他的目光漸漸平靜,又恢複了他一貫的樣子,淡定冷靜,他屈膝下跪,沉聲說道:「微臣遵命。」

有那麼一瞬間,納蘭的心是高懸著的,直到他安靜的屈膝,直到他以他一貫冷靜的聲音說「微臣遵命」,她才恍然鬆開了緊握的拳頭,她回過身來,無雙的容顏清麗如畫,眼角以金粉描繪,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艷麗和端莊。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就說道:「燕北和大夏之間必有一場惡戰,戰場上廝殺慘烈,你是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人,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麼三長兩短。」

玄墨仍舊低著頭,很平靜的說:「微臣明白。」

納蘭深吸一口氣,輕笑著說:「好了,起來吧,你我之間,不必拘泥禮數。」

玄墨卻並沒有起身,他跪在那裡,頭頂是如銀的月光,有昏鴉撲棱著翅膀飛過沉寂的天空,夜風吹過他鼓起的衣袍,上綉九曲蟒龍,位極人臣的圖紋像是一柄森寒的刀,橫在他的手上,能傷人,也能傷己。

他從懷裡緩緩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放在白玉石階上,納蘭見了眉頭一皺,正想說話,卻聽玄墨靜靜說道:「微臣此去,不知何日能歸,這京畿軍和玄字軍的兵權,就交還給殿下吧。」

納蘭頓時就想推辭,可是目光觸及那兩塊令牌的時候,她卻有一瞬間的微愣。這京畿軍原本是屬於兵部的,當年她和玄墨聯手斗敗了兵部尚書之後,就將京畿軍收於囊中,這些年來一直由玄墨統領,至於玄字軍,則是玄墨的親衛軍,戰鬥力極強,算得上是懷宋的一等軍隊。鬼使神差的,她竟走上前來,笑著扶起玄墨,說道:「好,我先為你收著,等你回來,我再還給你。」

玄墨身材挺拔,站在納蘭身前,比她高了一個頭,他修長的眼睛像是一汪寒湖,就那麼靜靜的望著她,沒有不敬,可是卻也有些大膽。

納蘭仰著頭,尖尖的下巴有著柔和的弧度,她淡笑著望著他,眼神熠熠,恍有波光。

「太平王雖然已經叛逃,但是晉江王等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微臣走後,殿下還要自我珍重。」

納蘭微笑著說:「玄墨,你認識我多少年了?對我還不放心?」

玄墨垂首道:「殿下天縱奇才,微臣失言了。」

「好了,不必拘禮,你我相識多年,一路扶持,亦君臣亦摯友。我答應你,不管他日懷宋會走向何等命運,只要我還有一天話事權,定會授你玄王府滿門榮寵。」

指尖微涼,夜露緩緩爬上衣角,打濕了蟒龍的麟爪,玄墨躬身說道:「多謝殿下,夜深了,沒有事的話,微臣先告辭了。」

納蘭本還想囑咐他幾句,可是話到此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點了點頭,說道:「夜裡黑,叫下人多打一盞燈籠。」

「是,微臣記住了。」

說罷,玄墨就對納蘭施了一個禮,轉身就向著甬道走去。月光透過通道上間或的格子,灑下一道一道的白痕,玄墨背脊挺拔,腳步穩健,一步一步的隱現於斑斑光影之中。很久之後,他終於下了白塔,走在偌大的廣場之上,黑夜如同濃霧,將他的身影包裹在其中,納蘭站在塔上只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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