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三十二章 大夏天崩

朱欄雕砌,彩瓦澄碧,陽光自枝葉的縫隙間百轉千回的落下,有著陳舊古樸的淺淺金輝。花影斜疏,春日在寢房外的柳梢之上稍稍停駐,穿過暈暗的窗楞,明滅不定的流淌在她的眼底。

一方信箋捏在手指之間,上面隱隱有著兵甲烽火的氣味,墨跡淋淋,力透紙背,寥寥數語,像是一波湖水,靜靜的流瀉在這暖春三月的寢殿之中。

楚喬一身月白色紗裙,靠在軟榻上,窗前掛著一隻鳥籠,籠門是開著的,一隻雪白的鳥兒懶懶的睡在裡面,尾巴上的三根紅翎耷拉著,看不出平日里的一點威風。

月七說,這是諸葛玥養的雪鵑,是青海最兇悍的飛禽,速度極快,爪尖齒利,而且聰明。

楚喬用筷子挑起一絲醬好的滷肉,鳥兒幾乎連眼睛都沒睜,一口奪了去,嚼了兩下吞入腹中,歪著頭繼續睡覺。

真是只懶鳥,終日叫都不叫一聲。

楚喬仰著頭看著它,手指摩挲著那張書信,心裡微微升起一絲暖暖的欣喜。

雖然懶,但還是很有用的。

這封信,曾經叫書信,如今卻叫家書了。

婚期已近,再有兩日,他就要回來了。

之後,她就要穿上鳳冠霞帔,坐上八抬大轎,在一路鼓樂吹笙的喜氣之中,嫁入他的家門。就此,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了,那方鎏金庚帖至今還放在她的枕下,上面以金粉畫著戲水的鴛鴦,比翼的飛鳥,好合的繁花,裡面一左一右寫著他們二人的名字。

楚喬想,她也許就是那隻青海雪鵑,褪去了凌厲,消泯了殺伐,安心的住在黃金打造的屋子裡,縱然籠門大暢,也不願再走出去了。

這個世界上的門有千萬種,能真正阻擋住人的腳步的,永遠是無形的。

他是大夏的司馬,卻也是有爵位的藩王,而她也要以公主的禮制出嫁,嫁妝和聘禮都堆砌在一個院子里,各種珠玉奇珍成山成海。宮廷尚衣局為她裁剪嫁衣朝服,皇室的賞賜也一溜的下來,各家大戶豪門禮單繁長,將整整一座殿房堆得滿滿的。

她也少見的多了幾分興緻,偶爾帶著菁菁梅香和寰兒,一起翻看著那些禮物,偶爾見到一些奇珍,這些沒見過太多富貴世面的女人們就會誇張的驚呼,像是一群鄉下進城的土包子。

今天晚上她就要住進諸葛主宅,由諸葛家的主母為她準備婚前禮制,她沒有娘家,婚前就只能住在諸葛府,然後由那個少時居住的庭院,嫁進這座金碧輝煌的司馬府。

晨昏朝暮,時間如水中的漣漪,一圈圈的暈開,遠遠的蕩漾開去。

住進諸葛家之後,並未見到長房主母,只是由荊家人陪著,楚喬將那名叫於筱禾的女孩帶在身旁,偶爾出神,這名出身於小門小戶的女子就會靜靜的燃起一把蘇荷香。這香味很熟悉,依稀還是很多年前,在年幼的時候,她於御藥房學來的調配之法。

一錢蘇子,一錢百合,一錢方桂,一錢金粉,兩錢荷蕊,兩錢玫瑰沫,兩錢芭蕉油,兩錢……

都不是金貴的藥材,調配出的味道卻是安神養氣的,最能幫助那些被噩夢糾纏的人睡一個好覺。

兩日後,有下人進來說諸葛玥已經回城了,去了長房拜見父母,可是依禮卻不能來見她。她聽到消息的時候正在泡澡,熱水沿著光滑的肩頭爬上來,熱騰騰的溫暖。有侍從將一封家書遞給她,她的手指還是濕的,不斷的滴著水,水漬浸濕了信紙,將一個墨跡暈開,水汽迷濛中,只有一行字,筆端清研,字跡秀瘦。

「我回來了,五日後來接你。」

五日後,就是他們大婚的日子了。

夜裡,楚喬伸手牽過一株被白日里陽光曬得略有些乾枯的藤蔓,手指上隱隱有一絲白亮的鹽粉,水漬流瀉,一些潛在的心緒,一絲絲的爬上了層層的蔓角翠藤。

一盆鹽水晃著淡金色,信箋在底部游弋,有淺淺的字跡依稀間浮了上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款款書寫著一筆筆的腹中溝壑。

楚喬的指尖泛白,昔日的甲兵之聲回蕩在腦海里,像是一曲動聽的管樂。

「大人,你隨我去嗎?」

楚喬搖了搖頭,淡淡一笑:「我要留在這。」

賀蕭點頭,躬身行禮:「大人保重。」

窗外有點滴露水,夜裡的月亮又大又白,楚喬看著嫻靜的月夜,喃喃低語:「要起風了。」

諸葛家派來了三名綰髮貴婦,都被楚喬打發了,荊家也有年長的婦人主動要求,楚喬也沒有應允。最終,仍舊是梅香,在出嫁的前一晚,被送進了卧房。

向來堅強的梅香雙手微微顫抖,為她穿上鎏金絲海棠文錦繡雲吉服,以金鸞文滾邊,小授八彩,團以牡丹圖紋,綴八寶瓔珞、天蒼玉、白和田、紫血玉,金章紫綬,滿頭珠翠,金鸞彩翼,在熠熠燈火之下,顯得金碧輝煌,一派錦繡。

梅香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嘴角卻高高的揚起,笑容燦爛如一波雲煙。

楚喬伸出手來抹去她的淚水,然後擁住這個多年來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女子,臉頰上的胭脂如九月的楓紅,有著恍然的光輝。

「小姐。」

梅香抱住她,聲音顫抖,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

「小姐,小姐……」

她已說不出話來,只是抱著她,一聲聲的叫著小姐,然後肆意的流下淚來。

第二日一早,楚喬終於迎來了她的大婚之日。

卞唐的禮官護衛在旁,完全按照公主出嫁的禮儀操辦。鸞車從諸葛大宅出發,來到卞唐在真煌的別院,先接了先皇李策的聖旨,又領了如今唐皇李修儀的恩賜,出庄毅門、乾坤門,喜悅喧天,笙鼓齊鳴,紅綃華曼,朱錦如赤,沿途金箔霜雪般灑落,真煌派出了大批禮官隨駕,鼓樂聲聲,皆是和親之禮。

百姓簇擁,密密麻麻如山海般浩瀚。八十名喜娘坐著小鸞車,鸞車之後,還是諸葛家的一眾姐妹、貴婦。楚喬的手心很濕,似乎出了好些的汗,紅色的喜帕遮住了視線,只能聽到那種喜悅的鑼鼓之聲。

楚喬的心卻一絲絲的緊張起來,車隊漸行,漸漸的接近了司馬府。道路已然爛熟於心,楚喬知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在前面的孔雀橋上,卞唐的禮官會將喜轎交給大夏的禮官,諸葛玥會在孔雀橋上接親。

然而,剛走到越柳湖,鸞車突然一滯,就停了下來。

楚喬的心頓時突的一跳,幾乎就在同時,一陣古樸悠長的鐘聲突然自聖金宮的方向傳來,十四聲蒼涼而莊嚴的鐘聲裊裊的回蕩在寬闊的長街上,五長九短,不同於曾經聽到過的九長五短的帝王之音,此刻的聲音聽起來肅穆蕭條,好似有蒼蒼的風聲,呼嘯見卷過了這片豪華錦繡的土地。

所有行走的、站立的、遙望的、忙碌的聲音同時靜止,天地間寂靜無聲,就連天上的鳥,似乎也停止了飛翔。不知道是誰最先反應過來,緊隨其後,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著聖金宮的方向拜服。

巨大的哭嚎聲登時衝天而起,從紫薇廣場的方向傳了過來。

楚喬扯下喜帕,撩開車簾,微風吹在她的鬢髮上,輕輕的搖動。

直到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夏皇,駕崩了……

大夏的禮官們齊齊伏地而哭,卞唐的隨行禮官則是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應付這樣的突發事件。

諸葛懷由後策馬而來,神色肅穆的指揮隊伍原路返回。

微風吹過車簾,楚喬遠遠望著橫跨在碧波湖面上的孔雀橋,心底的雜亂如同一湖潮水,一波一波的翻卷而來。車隊漸遠,孔雀橋依稀間變作一座攏煙的石墩,被層層花紅柳綠遮住,再也看不分明。

楚喬突然間就心慌起來,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好似又回到了千丈湖的那個冬日,兩人漸行漸遠,終究被皚皚大雪覆蓋,蒼茫無垠。

她一把撩起裙擺,推開鸞車的車門。

「殿下!」

一雙清瘦的手突然緊握住她,於筱禾震驚的望著要跳車的楚喬,驚慌的叫道:「殿下要幹什麼去?」

就在這時,前方一人轉過頭來,修長雙眼如冷寂的深潭,和諸葛玥有三分相似,正是諸葛玥的兄長諸葛懷。

楚喬的動作漸漸凝固下來,面對著上千甲兵,她緩緩的關上車門。然後靠坐在椅背上,靜默不語。

楚喬被帶回了卞唐驛館,整整一天,她都坐在房間里半步也沒踏出去。傍晚時分,平安來報,說城外兵馬調動頻繁,聖金宮內至今還沒公布皇帝的死因,百姓都躲在家中,城中人心惶惶。

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後,卞唐驛館已經被人完全包圍了起來,就連平安和多吉也無法出去探聽消息。

月上枝頭,驛館外突然響起一片嘈雜的腳步聲,好似有大批人馬將驛館層層包圍。多吉跑出去交涉,卻只迎進來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

諸葛懷站在門口,仍舊謙和淡笑,只是態度卻已大不如前。

「城中紛亂,還請秀麗王殿下在此稍侯,不要隨便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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