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二十八章 有你無懼

轉眼間已到年關,儘管今年實在算不上是個風調雨順的和樂年,但是表面上的真煌城還是一派錦繡祥和之氣。臨近春宴還有半月,京城府尹就取消了皇城宵禁,並在長老會的授權之下,減免商人在新年期間的賦稅,鼓勵商賈貿易,繁榮帝都經濟,並以皇帝的名義頒布上諭,宣外省的官員入京朝拜,對今年政績出眾的官員大加褒獎。

就這樣,不出三日,真煌城又恢複了昔日的風采。在官府的有意縱容下,今年的新年尤其奢華,各地富戶相繼進京。真煌城內十里繁華,彩緞裹樹,歌舞昇平,不管外面的局勢是如何混亂,邊關的戰事是如何的迫在眉睫,帝都的人們猶自沉浸在天朝雄偉的迷夢之中。

寒風凌烈的穿城而過,帶起一片醉生夢死的熏風,遙遙的往北而去。

然而,西北邊關與燕北的戰事,卻越發緊張了起來。諸葛玥睡的越來越晚,很多時候幾乎徹夜不眠,書房的燭淚一滴滴的滾落,在燭台上堆積起層層紅浪般的漣漪,映照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和仍舊挺拔的背脊,恍若一桿堅挺的標槍。

三日前,楚喬終於再次見到趙徹。

那天還在下著大雪,一連四日的雪堆積了兩尺多厚,行動間幾乎沒入大腿。楚喬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受不得寒,就懶懶的不願意出門,整日窩在房間里昏昏欲睡。

那天傍晚,諸葛玥的笑聲遠遠的傳來,她歪在軟榻上,輕輕蹙眉,然而剛一睜開眼睛,就感覺迎面撲來一陣涼氣,她輕輕打了個寒戰,拉了拉身上的軟被,微微直起身來。然後就見諸葛玥笑著撩開帘子,對著她說道:「星兒,看看誰來了?」

說罷,領著後面的人就進了寢房。

趙徹逆著光走進來,一身烏色長袍,身上沒有任何綉飾和圖紋,低調且沉寂。他仍舊是那副樣子,似乎高了些,也瘦了些,臉容並沒有如何改變,可是一雙眼睛卻再無當年的桀驁和不遜,變得幽深冷寂,恍若寒潭深湖,即便是笑著,那笑容里也有三分疏遠和防備。他很平和的與她打招呼,仍舊是當初的那個樣子,微微頷首,然後淡笑著道:「總算又見面了。」

廚房的飯菜流水般的擺了上來,趙徹帶來了北地的羌胡酒,很是辛辣,剛一打開,一陣濃烈的酒香就撲鼻而來。

他和諸葛玥談笑對飲,細說著幾日來的戰事和局勢,偶爾也會插科打諢,說幾句玩笑,互相鄙視一番。

諸葛玥少有朋友,這天地間能與他這般說話的人,也許除了眼前的這個人,就再也沒有旁人了。楚喬靜靜的坐在一旁,酒到憨處,聽他們說起當年的過往,年少在講武堂中互相瞧不順眼的糗事,長大後也是各自自視甚高,直到戰事頓起,朝野腐朽,各地狼煙跌宕,帝國政權飄零,他們才漸漸走到一起。

一樣的出身高貴,身份超然,且心有吞日之志,腹有經緯之才。一樣的桀驁不馴,年少豪情,偏偏不為家國所容,不為世俗接納。一樣的孤傲偏激,任性固執,在氏族眼中離經叛道,被豎為異類。一樣的於錦繡中出生,於錦繡中零落,於淤泥中爬起,一步步走回權力中心。只是,心雖堅硬如鐵,終究難掩一腔熱誠,男人的友誼,在很多時候,就是如此的不需言說。

楚喬靜靜的坐在一旁,少見諸葛玥這般的神彩飛揚,更從未見過趙徹這般的洒脫不羈。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兩棵歷經風雨的白楊樹,肩並著肩,慢慢長成參天古木。

腦海中另一個影子不自覺的走出來,那些黑暗的年少的歲月,那些跌宕的兇險的日子。在趙徹和諸葛玥並肩沉浮於這個世事人海中的時候,她也曾和一個人一路披荊斬棘,只是終究,他們沒能殊途同歸。

那晚諸葛玥竟然喝醉了,他的酒量從來就不是很好,但是一向自律知分寸,只是今日,面對重逢的朋友,竟有些洒脫忘形了。

楚喬卻知道,他只是太累了。這些日子,西北地區大片雪災,西南糧食歉收,帝國三分之一的國土一片哀鴻,帝都下放的糧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員和世家大族層層盤剝,久久無法到達百姓之手。趙颺是帝國西方的實權掌握者,卻縱容下屬公然貪墨,對大家氏族放縱示好,以贏得上層機構對他的支持。不出半個月,西方百姓死亡二十多萬,上百萬百姓千里迢迢的逃荒,往南,往東,甚至還有人向著西北而去。雁鳴關、唐戶關、曜關的關口前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難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凍死餓死,然而帝都卻寧願花費大量的金錢來修葺宮殿樓宇,來大肆籌備春宴,也不願發兵發糧來給百姓一條活路。

諸葛玥的諫書已經寫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數無權的言官,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他。他的奏摺被置之不理,他的諫書被高束樓台,朝野一片恭順享樂之聲,長老會的元老們像是一群腐朽的蛀蟲,眼睛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任由地方官員歌功頌德,而對實際災情視而不見。

他說地方災情嚴重,西方百姓已死了二十餘萬。他們卻說大夏四海昇平,百姓生活祥樂,他乃是一派胡言。

他說雁鳴、唐戶、曜關三處聚集了幾十萬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導,百姓民變,定會釀成大禍。他們卻說三關固若金湯,關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蕩,居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連個偷兒賊匪都無法找見。

他說大夏存亡傾覆即在當前,長老會自欺欺人,朝野無道,地方官員貪墨無狀,再不懲處,大亂將起。他們卻反口誣陷他擁兵自重,製造朝野混亂,要擅權專政。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鍋沸粥,而民間卻隨時隨地都在死人。他們拿出地方萬民進獻的功德傘和萬言書,頌揚皇帝仁慈博愛,朝廷清平高義,大夏福祚綿延,然後反口責怪他沒有證據卻在無端誹謗朝廷。

證據?

她聽到他在書房裡對幾名將領怒極而罵,氣的臉頰鐵青,雙眼好似一潭翻滾的巨浪。

三關之外黑壓壓的難民他們視而不見,西方大地上無數狼藉的屍體他們視若無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聲他們充耳不聞,如今,他們卻捧著一群地方米蟲進獻的萬民傘自欺欺人,然後譏諷著向他要證據?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沉默許久,然後在她的耳邊咬牙切齒的說他真恨不得一刀刀將那些蛀蟲全都砍了。

他說的那般低沉壓抑,讓楚喬的背脊幽幽然爬上一層寒霜。她伸出手去環住他的腰,輕觸到他的手臂,只覺他的肌肉緊繃,拳頭握緊,肌膚一片冰冷,好似隴上了森然的堅冰。

然而楚喬卻知道,他終究只能是說說罷了。縱然他權傾一時,縱然他地位高超,縱然他手握兵權,縱然他和家族已然陌路。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責任,他卻不能不顧及。

夏皇前陣子死氣沉沉,這些天卻漸漸好起來,神智已然清醒,偶爾還能上朝理政。

對於這個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無人敢給予半點小覷。多少年來,他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隨時隨地都是一副無心政治的樣子,但是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半步雷池,定會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十四年前燕北獅子王的滿門抄斬,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卻都又在這樣想,皇帝畢竟是老了,他不是神仙,不會永遠不死。如今趙徹和趙颺爭位,誰更能取悅皇帝,誰做的更合皇帝心意,誰的贏面就更大一點。而現在,皇帝明顯對那個萬民傘更歡喜一些,這個時候,誰還能煞風景的去抬出西南災情來敗壞皇帝的心情?就算是趙徹,也不得不顧及自己在西方大族眼裡的風評吧。

當時趙徹不在真煌,諸葛玥獨木支撐,從戶部糧部和各大族商戶手中強摳銀子和糧草,源源不斷的運往三關關外,然而畢竟是杯水車薪。

有一次曜關兵將在分配糧食的時候出了一點小小的差錯,因為糧食本來就少,是以米粥很稀,一個大兵面對百姓的埋怨的時候說了句重話,竟然引得當地的難民發生了小規模的騷亂。軍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傷。

月七來報的時候,諸葛玥正在書房,楚喬偏巧也在。對於諸葛玥的事情,她從不過問,但是偶爾遇見,諸葛玥也向來不背著她。是以她聽到了官員們就此事對他作出的種種攻訐之詞,聽到了曜關外百姓對諸葛玥的謾罵和埋怨,月七黑著臉原原本本的上報,那些人罵他貪墨賑災糧草,罵他是黑心吸血的狗官,罵他殘害百姓,罵他狼心狗肺定會斷子絕孫。

他一直就那麼聽著,臉上沒有一點別的表情,只是在月七不願再說的時候,以眼神示意他不得隱瞞。

月七離去後,她一直不敢走過來。那日下午的陽光那般清冷,靜靜的灑在他日漸消瘦的臉上,他坐在椅子里,靜靜的喝茶,好似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可是楚喬卻見那隻白玉茶杯的底座漸漸滲出水來,雖然被他拿在手中,但是一道裂紋,卻明顯的蔓延過杯壁。

是啊,他們要死了,他們在餓肚子,天災人禍相繼降臨,百姓們沒有活路,官府卻還在貪墨還在斂財,他們應該罵。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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