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十九章 海棠依舊

午後的陽光從大暢的門口照進來,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樣亂,有人在驚呼,有人在尖叫,有人倉皇奔出去宣太醫,侍衛們衝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閃爍著銀色的芒,在地上畫下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彷彿不能承受這樣明媚的光影,熱熱地癢。太陽像是用堅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澈澈的冷,彷彿被浸入冷水,寒氣從指尖冒起,一絲絲的襲上她的手腳、腰身、漸漸覆蓋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厲害,一突一突地彷彿要從腔子里跳出來,喉間又酸又澀,連呼吸都變得不再順暢。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鮮血染紅,蒼白的臉上攀起兩絲病態的瘋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猙獰,被人制住之後也不掙扎,只是用充滿恨意的聲音冷冷的說道:「你們都是畜生,都該死,我殺了他,現在再殺了你,我要為我的丈夫和兒子報仇。」

那一刻,楚喬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她透過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輕挑,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瀾不驚難以揣測。那一刻,她清晰的透過那雙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樂,看到了壓抑低沉的脈脈暗涌,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皚皚蒼涼。

他就那樣躺在那裡,傷口處的血像是漱漱的泉水,將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紅。他靜靜的望著他的母親,眼底沒有震驚,沒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的席捲而來,將他俊朗的容顏完全淹沒。

窗外有呼呼的風吹過,晃動著薄薄的窗紙。地上的鮮血蜿蜒的流動,密密麻麻的人影衝上前去,為他止血為他醫治,殿外再次響起了宮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一切就像是一場無聲的啞劇,楚喬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只是獃獃的注視著他的眼睛,冰冷的觸感在自己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爬過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圍獵,大雪封山,一隻母狼被餓的極了,好不容易抓到一隻麋鹿,正在大快朵頤,它的孩子縮在一旁,卻悄悄的走過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頓時就怒了,揮起爪子就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傷了,遠遠的縮在樹根下畏縮的望著母親,嗚嗚的叫著,卻不敢再上前了,它的眼神那麼憂傷,像是被拋棄的孩子。

有人來拉她,她卻固執的不肯走,腳下彷彿是生了根,怎樣也不肯挪動一步。

她突然那麼害怕,血脈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顫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後就再也走不進來了。

越來越多的人聚過來,有人在她耳邊大聲的說什麼,單薄的絲綢不堪這般大力的拉扯,發出嘶的一聲脆響。她突然極響亮的叫了一聲,一把揮退眾人,就往內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衛在大喊,越來越多的宮人們向她跑來,她緊張的退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是寒戰戰的冷。

「放開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那般沙啞,像是渾濁的風吹過破碎的風箱,李策半撐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鮮血,手指青白,遙遙的指著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亂動啊!」

一連串的驚呼聲隨之響起,他的身影前傾倒在床上,大口的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濺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錦帛被生生的撕裂開。她如墜冰淵,那麼深的寒冷從脊背爬上來,房門緊閉,陽光被隔絕在外,光線透過窗紙,被篩成一條條斑駁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臉容,只有一隻青白的手從被子里垂下來,白慘慘的,沒有一絲血色。

太陽漸漸升到正中,又漸漸西落,一彎冷月爬上樹梢,在儀心殿外灑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絲絲的流瀉,就好像是那具軀體里的生命般,緩緩的被抽離出去。

一絲哽噎的哭聲突然自一名滿頭花白的老太醫的口中溢出,飄渺的帷帳之後,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煙,驟然倒下,隔著濃濃的帳幕,她的雙眼渾濁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隻搖曳的紅燭。

醒來的時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看到梅香驚喜的臉,她的心卻突突的疼起來,鞋子也沒穿,掀開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響起了男子急促的聲音,她散發赤足的跑出去,臉色蒼白的像是一隻鬼。

孫棣看著她,神色突然變得那般凄婉,他靜靜的低著頭,輕聲說道:「陛下要見你。」

儀心殿變得安靜了許久,沉寂無聲,她一路走進去,穿過層層帷帳幕簾,一直走到他的龍床之前,隱約覺得,他似乎要同這座空寂的大殿融為一體了。

她在榻邊跪下,手指冰涼的,緩緩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卻微微一縮,只感覺他的身體比自己還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終年不化的雪,千古不變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麼輕,聲音也像是轉瞬就會飛走的蝶翼,靜悄悄的在殿里響起:

「李策,我來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然後睜開,目光幽幽的聚過來,靜靜的看著她,目光那麼寧靜,似乎隱隱的包含了那麼多那麼多,他艱難的伸出手,對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輕聲說:「喬喬……」

楚喬的眼淚奪眶而出,緩緩抓住他的手,只是幾天的時間,他竟然就瘦成了這樣,指骨嶙峋。她的喉間含著濃烈的酸楚,哽噎的發不出聲音,眼淚撲朔朔的滾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輕輕拭過她冰冷的臉頰,微笑著說:「別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淚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帶著冷冷的凄涼:「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的,我不該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繁複的花紋,上面綉著萬壽無疆的黃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滿了整座龍床。他的聲音淡定且平靜,沒有一絲怨憤,靜靜的說:「怎麼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誰……」

他突然劇烈的喘息起來,聲音脆弱且無力,楚喬驚得就要找太醫,卻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麼大,幾乎無法想像這是一個重傷的人。

「誰、誰能想到呢?」

是啊,誰能想到呢?

夜裡的風穿過房檐,吹過檐角的鎮獸內部打通的耳朵,發出嗚嗚的聲響。極遠處,是宮裡的女人們壓低聲音的嗚咽聲,極細小的飄過來。

「原本想要親自送你出嫁的,現在……恐怕不行了。」

「不會的。」楚喬突然固執的說道,聲音那般大,回蕩在空蕩蕩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飄曳的葉子,她使勁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麼人爭搶一樣:「你不會有事的!」

李策看著她,突然虛弱一笑,那一笑突然好似一隻錐子一樣扎入了楚喬的心,她是那樣的驚慌,眼淚蔓延過臉頰,流進嘴裡,苦澀難忍。

「李策,別走,別走好不好?」

她輕晃他的手臂,像是一個孤單的孩子:「你不在了,我怎麼辦?我出了事,誰來幫我?我沒地方住,誰讓我白吃白喝?」

李策眼睛裡閃過一絲古怪的笑意,他故作生氣的嘟囔:「原來、我、就是一個冤大頭。」

多少年了,過去的歲月像是一汪清泉,一絲絲的滾過寂寞冷寂的空氣之中,她無力的看著他,心痛得如同刀子在剜。他的聲音淡如湖水,靜靜的說道:「我已經派人去通知諸葛四,會、會有人送你去見他,你,就好好跟他去吧。」

楚喬咬住下唇,他仍舊斷斷續續的說:「以後,別再逞強,別再使小孩性子。」

夜色如同太清池的水,那樣的涼,他的眉心緊鎖,像是被風驚動的火苗,雙眼是看不清的波光,牢牢的凝視著她。突然,他說道:「喬喬,扶我起來。」

楚喬一驚,連忙搖頭,可是話還沒說出來,就看到他固執的眼神,那麼堅定。

她的心一痛,小心的將他扶起來,坐在窗前的藤椅上。他穿上了外套,鮮紅的顏色,上綉妝花龍紋,橫的經,縱的緯,張揚里透著頹廢的凄涼,好似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一樣。

「喬喬,我頭髮亂了。」

楚喬「嗯」了一聲,拿起白玉梳子,打散他的頭髮,梳齒淺淺的滑過發間,蒼白的手攏過他的鬢角,一絲,又一絲,似乎走過了他們那麼多年的相識,她的手漸漸顫抖了,他卻好似不知,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梳好了頭,他側過臉來,笑吟吟的對她說:「精神嗎?」

他的眼神幽深沉寂,月色透過攏紗的窗子碎碎的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蒙昧的微光。他仍舊是那樣俊朗,細長的眼,高挺的鼻,如玉的臉頰,隱隱透著天家王者的風蘊氣度。只是眉心籠著一汪死氣,漸漸擴散開來,面容蒼白,如同蒙塵的白玉。

楚喬強顏歡笑的點頭:「帥呆了。」

李策眉頭一皺,問道:「誇我嗎?」

見楚喬點頭,他才開心的笑起來,像是當初一樣。

「李策,」楚喬強忍住心裡的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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