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七章 黃粱美夢

正月初一,立春夜宴,紫霄殿上一派輝煌燈火,珍味繁雜,舞袖如雲。

趙颺穿著一身黑色錦緞,上綉金紋團龍,伴有日月五色錦雲,頭戴青玉包金九冕高冠,英姿束髮,劍眉入鬢,嘴角含笑的坐在帝位下的左手第一席,款待著滿朝的文武百官。

今日,是大夏的春宴。

儘管外面寒冬料峭,大雪繽紛,西北戰事尚未停歇,東北又有異族鬧著要自立門戶,糧食歉收,河水泛濫,朝野中文武大臣攻訐暗鬥,但是仍不減表面上的奢靡繁華,琉璃錦繡,珍饈佳肴,美人容顏如玉,細腰婉婉如柳,酒鼎倒傾,漿香如蜜,上千盞白牛皮燈盞照的大殿燈火通明。白芷、西遼、朝戈、姚省、北海、東金等各大兵區首領,以及藩鎮藩王、戍守將帥、朝野文武、世家家主,無不濟濟一堂,在這個歷來太平奢華的節日里,同慶巍巍大夏「風調雨順」的又一春。

今日無人會提及那些敗興的戰事和朝野的角逐,酒到憨處,平日的死敵們都勾肩搭背的坐在一起,飲酒作樂調戲懷中如花似玉的美人,大殿上一派歌舞昇平。帝國的權貴們不時的舉起酒杯轉頭看向王位,但卻並不是主位,而是遙敬那位年少掌權的十四皇子。

如果是在三年前,也許沒有人會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即便是向來以眼睛毒辣著稱的魏家老狐狸魏光也沒有料到,短短的三年之間,就能讓一個昔日在泥水中掙扎打滾的年輕人,一步登天的坐上這個位置。

但是,如今大夏皇室凋零,趙齊趙珏已死,趙徹被貶,趙嵩斷臂殘疾,唯剩下這十四皇子獨撐大廈,故而即便是以魏閥之尊,也不得不拜倒在這位皇子的門下,全心輔佐起他的上位。

趙颺坐在高殿上,朝戈的將領上前來敬酒,他淡淡的舉杯點頭,酒入咽喉,朝戈的將領大表一番對趙颺的敬仰和忠心,終於在他略略點頭的動作下,大喜的退下台去。

光影瀰漫,一群歌姬走上殿來,雲袖高舉,裸露的腰肢柔軟的像是一條條水蛇,頓時就吸引去了眾人的注意。

趙颺於暗影中,略略勾起嘴角,牽出一絲不易讓人覺察的冷笑。

他還記得那個將軍,不過是四年前,也是在這間大殿上,他因為地位低下,被安排在下面的席位,那位將軍在向趙齊敬酒的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袍子,杯酒傾灑,倒了他滿身,那時的將軍卻只是皺著眉看著他,然後不屑的冷哼一聲晦氣,就甩手離去。

不過是四年之間,這位將軍就已經出落的這般彬彬有禮,客氣待人了。

人性的更迭,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趙颺微微轉頭,眼角輕輕瞥向那座隱沒在重重暗影之中的王位,他看了許久,燈影照在他的臉上,一時間神色顯出幾縷朦朧,如今他坐在這裡,眼睛所見滿朝一片華蓋,雙耳所聽無不是歌功頌德之昇平,他突然覺得,那曾經在他看來如此遙遠的距離,如今已是這般的觸手可及了。

歌舞停歇的最後那一刻,他果斷的轉過頭來,繼續方才的表情和舉止。外面的月光穿透了大殿的門扉,伴著輕輕的風,掀起了一角輕柔的紗簾,謹慎的侍衛微微抽了抽鼻子,對著一旁的侍衛小聲的說道:「怎麼有煙熏味?」

那侍衛也聞了聞,卻茫然的搖了搖頭:「你聞錯了吧。」

「錯了嗎?」

侍衛不敢出聲,這是皇家內院,正殿春宴,誰敢在附近點火呢?

月光穿過大殿,一路隨風飄進了深深宮門,經年緊鎖的承光祖廟卻燃起了一片煙灰,塵土嗆人,舊年殘餘的厚重香灰如一匹蒼白的綢緞,寒風乍一起,就被撕扯成零散的碎片。

在昏暗的大殿深處,帝座上累累的寶石明珠如同暗夜裡的流光,尖銳的驅散了一地的死寂,可是那些飄飄蕩蕩的灰塵,卻如同一條條不願散去的冤魂一般,在周圍凌亂的盤旋著。

本該坐在紫霄殿上的正德皇帝,此刻卻獨自一人坐在空曠冷寂的承光祖廟上,在他的對面,是一座高大到宏偉的靈堂,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幽幽的靈位,那麼高,那麼密,一直聳立到房頂,像是一雙雙幽幽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他。歲月從歸墟而來,一路帶著黃泉的風,穿過靈位,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低低的沉吟。

「啪」的一聲脆響陡然驚散了大殿的死寂,皇帝手中的一隻琉璃盞掉在地上,碎裂成七八半,裡面呈著的鮮紅色葡萄酒漿傾灑在地面上,有著奇異的香,順著香灰的紋路,一路蜿蜒的流去。

倚著椅子熟睡的皇帝被驚醒,他朦朧的睜開眼睛,嘴邊溢出一抹蒼老的微笑,帶著輕快的語氣,輕聲的說:「又來跟朕胡鬧。」

聲音暖容,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可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聽來,卻顯得是那樣的詭異和森冷。守門的小太監微微打顫,斜著眼睛小心的往裡瞅,卻砰的一下被老太監狠狠的踹了一腳。

「外面呆著去。」

老太監不急不緩的說了一聲,小太監連忙跪在地上,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不一會,就倒退著爬了出去。

老太監端起一旁的水酒,緩緩的走上前去,放在王位旁的几上,又為皇帝滿了一杯,太監特有的陰柔嗓音說道:「皇上,皇后娘娘又和您鬧著玩了?」

「是啊。」皇帝笑呵呵的轉過頭來說:「你知道,她就是愛胡鬧,性子也出挑,哪裡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老太監也不笑,只是以他一貫的聲音回道:「皇上這樣說,讓皇后娘娘聽了,又要和您惱了。」

皇帝呵呵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寬大的龍椅上,輕輕說:「我去看看她惱沒惱。」

然後,就閉上了眼睛。

這幾年宮廷更迭變換,穆合皇后早已去世,後位空懸,而在穆合皇后之前,皇帝也冊封了幾名皇后,也不知他此時的這一聲「她」,叫的又是哪一位。

老太監低著頭,地上破碎的琉璃也不去撿,只是撿起酒漿之中一根細小的草莖,小心的放進一隻黃金的盒子里,然後退在一旁的暗影里站著,玄青色的衣袍融入了殯葬的黑夜之中,好似淪入無邊的黑海,就此消失不見了。

春宴的吉時就要到了,掌燈的宮人們穿過宮門,一盞一盞的將燈火全部點燃,剔透的光華衝破了寂寞的深宮,將這座金碧輝煌的樓宇宮廷裝點的更加炫目,如同一顆閃爍的明珠。熱鬧的歡聲笑語從前殿傳來,如一重一重沉重的海浪,給皇帝拜賀的聲音刺透了夜的寧靜,鐘聲敲響,萬千文武潮水般拜下去,從紫霄殿上,到連綿的雲道,蔓延了整座皇庭,山呼萬壽無疆的聲音震動了真煌的夜晚,有夜行的烏鴉從上空飛過,年輕的侍衛不知就裡,仰頭叫道「烏鴉」,卻登時被一旁的侍衛長踢了一腳。

「你知道什麼?那是喜鵲!」

那一天,真煌城裡又下起了連綿的大雪,關山如鐵,皇帝於睡夢中微微皺了皺眉,輕聲喚道:「安福,外面誰在吵,讓他們小聲點。」

老太監於暗影中答應了一聲,輕聲說道:「皇上,那是大臣們在紫霄殿上給您請安呢。」

「給父皇請安?」

皇帝似是喝醉了,喃喃的說:「告訴世城,待會散席了等我一會。」

老太監點了點頭:「是。」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具體多少年,皇帝也忘了。

皇帝當年還不是皇帝,只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的母親是青丘送來的美人,可是自從生了孩子之後,她似乎就被她的丈夫給忘了,他和母親在皇宮裡靜悄悄的活著,像是一隻溫順的貓一樣,無人理會的自生自滅,以至於他的父親甚至忘記了給他賜名字。

直到他七歲入學的時候,皇家才終於想起他的存在,他還記得那一天主事太監報給父皇的時候,父皇正在當時風頭最勁的華妃的寢宮之中午睡,他和母妃就只能跪在冰涼涼的金石地上,一直跪了兩個多鐘頭,才等來了父皇的轉醒。父皇躺在華妃娘娘如玉的皓雪臂彎里,微微皺了皺眉,透過門帘看著外面陌生的母子,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他們的樣子,終於還是輕笑一聲道:「就叫煦吧。」

出了門後,小太監不斷的對母親賀喜道:煦通旭,乃朝陽之意,看來聖上對殿下甚是喜愛啊。

母親開心的掉了眼淚,拿出自己微薄的銀錢打賞一眾貪婪的宮人。他卻在靜靜的想,煦通徐,徐徐意為緩,父皇是不是說,他是個遲來的兒子呢?

他一直很安靜的長大,直到九歲那年,母親終於還是在一個雨夜去世了,她一邊咳嗽著一邊捂著嘴,生怕聲音太大了會打擾外面的嬤嬤睡覺,在宮裡,常年無寵又沒有身家後台的妃子等同於路邊的泥土,誰人都可以踩上兩腳,而在這座皇子繁盛的宮中,他的地位也不見得高出幾分,這幾天,他們母子已經因為這個挨罵幾次了。

母親還是死了,第二天一早被發現的時候,身子已經硬了。他穿著單衣站在花廊下,看著母親被一單白布蒙著就抬了出去,清晨的風有些冷,吹開了母親額頭的一角白布,布下的臉慘白慘白的,像是一卷上好的宣紙。

他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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