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二章 青海之王

九月二十五,風急,大雪如棉。

地宮內外都被大雪掩蓋,露在地面上的乾陵也早早的掛起來了純白的燈籠,行走的宮人侍女都穿著麻布白衣,帷幔紛飛,白紗招卷,輕輕掃過地面上的微塵。

殿內並沒有掌燈,只有一行行白燭靜靜的燃著,發出慘白的光,匯成一道道深深的燭影。

偌大的靈堂之上,一個修長的身影靜靜的坐在暗影里,燈火好似穿不透他身側的黑暗,只留下一片昏昏的光圈,看不清眉目,只見旁邊的小几上,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他是從來不喜飲酒的,可是如今,他已經在乾陵里整整呆了三日了。

三日,乾陵大殿上酒漿瀰漫,空壇堆山,可是為何卻不曾有一絲醉意?

門外狂風橫掃,大雪紛飛,殿內燭影深深,幽靜沉寂,他靜靜獨坐,可是耳邊卻仿若聽到了邊關的隆隆戰鼓,聽到戰士們舉著馬刀衝進冷風中廝殺劈砍,聽到百姓們於冷風中呼喚故鄉的慘叫悲嚎,鮮血蜿蜒的瀰漫上來,淹沒了龍吟關的巍巍城牆,淹沒了燕北的蕭蕭牧草,更淹沒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絲溫情。

是的,他不曾醉,他一直是如此清醒的,清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沉淪和淪陷。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夜,聖金宮的小房子里,蚊蟲盤旋,悶熱的讓人無法忍受。有一天晚上,阿楚回來的很晚,那幾天,膳房的嬤嬤們總是喜歡使喚她,他就站在鶯歌院的門口,披了衣裳等著。夜裡的月亮那麼圓,明黃色的一輪,蚊子盤旋在他的頭頂,他卻覺得心底很平靜,他等得累了,就坐在門檻上,手裡拿著一個銅枝,在石戳上打磨。

阿楚已經長大了,要綰髮了,他在為她做一個簪子。

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沒有像往常一樣教訓他為何不早睡,而是神神秘秘的從背後拿出一件晶瑩漂亮的冰碗放到他的手裡,這是大塊的冰,雕成盆狀的小碗,兩側刻著繁複的琉璃花紋,中間呈著碎冰沫和各色瓜果,涼絲絲的,像是燕北冬天的白雪。

他當時捧著冰碗,依稀間想起了當年父母在世的時候,母親總是會在夏日為他們親手雕刻這樣的冰碗,他總是喜歡的不行,就使勁的捧著,二姐搶也搶不下來。可是越是握的緊,冰碗化的越快,很快就變成了一攤虛無的水。

他抬起頭,透過冰碗看著站在他對面的女孩子,當年阿楚只有十歲,很矮很矮,她仰著頭笑眯眯的看著他,穿著藍色的粗布卦小衣,眉心如大夏宮女般簪了朵紅色的小花,臉蛋很瘦,但卻浮起一絲紅紅的紅暈,因為一直捧著冰碗,她的手被凍得通紅,使勁的握著小拳頭,她的眼睛那般明亮,天上的圓月也無法比擬,瞬時間就穿透了他所有的憂傷和緬懷,直直的刺入他的心底,驅散了漫天的烏雲。

當時燕洵就發誓,他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這一生都對這個女孩子好,永遠不讓別人欺負她,他要讓她像公主一樣的生活,每一個心愿,每一個念頭,都要為她實現。

時間轉瞬而過,歲月像是無情的手,輕而易舉的淹沒了他們曾經的那些回憶和誓言。他有時候覺得,他的人生或許就是那隻融化了的冰碗,家園、父母、兄長、姐妹、恩師、戰友、愛人,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漸漸遠離了他,越是想要用力的抓住,他們離去的越快,終究如那攤冰水一樣,灑在地上,消失不見。

他抬起頭來,面前是他父母親人的衣冠冢,高高的靈堂,巍峨的陵寢,佔地千頃,裡面埋葬的卻只是幾件生平的遺物和衣裳,他們的頭顱,至今還在大夏聖廟的罪臣殿里擱置著,而身體,早就在亂世的戰火中給野狼果腹了。

他拿起酒盞,辛辣的烈酒自他的喉間滑下,像是滾燙的碳,有低沉的風吹進寬闊的大殿,帷幔在輕輕的搖曳,像是戲台上女子輕舞的水袖,纏纏綿綿。燕洵的視線仍舊是清明的,他容顏清俊,略帶微微戚色,臉頰消瘦,眼底好似有重重的霧靄,仔細看去,那雙鬢之間,似乎隱藏了幾屢銀絲,在幽幽的燭火之下,螢光閃閃,略帶幾分滄桑。

不過是兩年之間,他就已經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條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無窮無盡的岔路,漸漸的,身邊的人各自上路,雖是同時結伴出發,卻是各自有著各自的方向。

「父親。」

止水的心裡,突然冒出了這樣兩個字,像是一塊石塊,輕輕的打碎了平靜的湖面。

「父親,你欺騙了我。」

燕洵仰著頭,看著靈台之上的畫像,父親面目當前,栩栩如生,他看著自己兒時最崇拜的親人,靜靜的說:

「你說燕北是人間樂土,是普天之下最自由富庶的地方,你說你所做的一切,是在為後世子孫開闢千年萬載的不世之功業,可是你錯了,你錯的離譜,你將燕北毀了,將自己毀了,也將燕氏一脈都毀了。在真煌的那八年,我是沉浸在對你的信任和幻想中才生存過來的,可是當我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失望。」

燕洵面無表情,大殿幽深沉寂,他靜靜的望著他的父親,沉聲說道:「四面都是懸崖峭壁,到處都是冷血寒霜,父親你卻偏安一隅在夾縫中修築自己想像中的世外桃源,你可知這是多麼天真的想法?所以皇帝不容你,天下不容你,就連你的部下也背叛了你,只因為你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做不到那連帝王都無法完成的事情。」

「父親,我殺了烏先生和羽姑娘,只因他們仍舊在秉承你的遺志,成為了我前進路途上的絆腳石,我給過他們機會,可惜他們不願意珍惜。我殺了繯繯,只因大同想要擁立她為主,只要她還在,大同就死心不滅。我殺了你的那些老部將,只因他們目光短淺,卻還佔據著重權高位。我殺了很多人,可是我卻離我的夢想更近了。」

燕洵仰頭飲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舉身前澆在地上,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父親,我必不會像你一樣。」

燕洵長身而立,轉身離去,衣衫的下擺掃過大殿上細小的塵埃,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樣堅定,步伐矯健,沉著冷靜,燭火照在他的背影上,在地上拉了那麼長那麼長的影子,在他的身後,是燕北歷代忠烈的靈位,有他的父母兄長,也有他的列祖列宗,更有對燕北做出貢獻的忠臣將領,有烏先生、羽姑娘、小和、繯繯、邊倉、希睿、阿都、甚至還有為保北朔而亡的秀麗軍將領,烏丹俞、風汀……

那麼多雙眼睛,在燭光深處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一點一點走出大殿,一點一點離開這座死者的安眠之所。

他的步伐是那麼的穩健,沒有一絲猶豫和後悔。

迎面的風冷冷的吹來,燕洵的眼睛漆黑如墨,他想起了離開真煌的那一晚,阿楚義無反顧的回去營救被圍困在帝都之內的西南鎮府使全體官兵,也許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預見了今日的結局。他們有各自不同的理想和信仰,無法調和,所以必然會漸行漸遠,走上不同的道路。

任何夢想的達成,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而他付出的代價,就是再也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人了。

無力的感覺一絲絲的蔓延上來,他卻不動聲色的將一切狠狠的壓了下去。

阿楚,當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這一生註定不能跟隨與我,你是註定要行走在光明之中的,我卻終生脫離不了這屍山血海,我無法伴你高飛,所以便想要折斷你的翅膀將你留在身側,如今,我終於還是要失敗了。

「阿楚……」

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里緩緩響起,像是冷冽北風中穿梭的一絲白氣,男人站在大殿的門口,森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有著詭異的蒼白,他緩緩的閉上眼睛,表情那般平靜,眉心卻淡淡蹙起,隆起一汪如同霧靄般的沉寂。

「阿楚啊……你還回來嗎……」

冷月如霜,雲層輕飄飄的掩住半邊,回回高絕,飛鳥難度,他站在山巔之上,目光飄渺的掃過整片燕北大地,他靜靜的想:也許,她是不會回來了。

「陛下!」

阿精一把推開了侍衛的阻攔,踉蹌奔來跪在地上,激動的說道:「陛下,救救姑娘吧,龍吟大雪封門,大夏圍困已有多日,姑娘快要撐不住了。」

燕洵沒有說話,他望著眼前巍峨的群山,似乎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陛下,姑娘跟隨您多年,出生入死,堅忍不拔,她的功績,是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裡的,陛下,您真的忍心殺掉她嗎?您忘了您曾經說的話了嗎?」

阿精眼睛通紅,不斷的磕著頭,沉聲說道:「陛下,求求你,開開恩吧,求求你了……」

「阿精,」燕洵突然開口問道,似乎此時才發現他的存在一般,疑惑的皺起眉來:「我該如何救她?」

阿精聞言頓時大喜,連忙說道:「開放龍吟城門,派兵出城幫助……」

阿精還沒說完,燕洵就微微皺眉道:「你覺得,就算開放了龍吟關,她會回來嗎?」

阿精頓時一愣,默想了半晌,才喃喃道:「那、那就撤銷通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