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青海卷 第一章 蒼茫悲歌

這一年的冬天來的很早,才九月就降了雪,輕飄飄的一層,像是春季里牧草中開出的小朵白花。

夏軍又一次的退了下去,這已經是他們圍困的第三天,想像中的大規模衝擊並未如期而至,趙颺很謹慎的圍住了龍吟關口,阻擋著楚喬將欲前行的腳步,他此刻的想法想必十分複雜,即害怕是燕北設下的一個圈套,又害怕真的是燕楚反目錯失了這個殺掉楚喬的機會,畢竟這兩年來燕洵楚喬不和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趙颺不可能一無所查。

夜裡,大風橫過,楚喬站在一處高高的土坡上,遙望滿目瘡痍的戰場,夜裡的熏風揚起她妖嬈的長髮,像是一群隨風飛舞的蝶。

戰爭已經綿延了三年整,龍吟關修築的比雁鳴關還要高上幾丈,兩軍中央的大片荒原一片蕭蕭,秋草高極半腰,白色的霜雪落在草屑上,秋風過處,秫秫作響,好似一片雪白的海浪,在月光的照射下幽幽的反射著銀白的光,美的晃眼。一群烏鴉從頭頂飛過,掠起細小的雪霧,一隻烏鴉的利爪輕飄飄的低掃過草叢,輕而易舉的拾起一物,幽白閃爍,轉瞬逝去。

儘管只是一眼,楚喬卻已經看出那是何物,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眼前的白色草浪,一絲悲涼和厭惡從心底緩緩升起,這萬千搖曳的觸手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年輕的白骨?

戰爭,像是嗜人的巨口,鮮血淋漓的吞噬了無數鮮活的生命,亂世蒼涼的風橫穿過破碎家庭的屋檐,留下嗚嗚的聲響,像是孤魂於九泉之下發出的悲聲嗚咽。而她,是否也是這滅世刀鋒之側的一名儈子手呢?

「阿楚……」黑暗中,依稀間仿若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輕喚:「阿楚啊……」

那是過去兩千多個黑夜裡曾聽到的聲音,少年依偎在她的身邊,為她拉被子,輕聲的問:「阿楚啊,冷嗎?」

當年冷風蕭瑟,力透窗紙,外面冷月如霜,灑地蒼白。

飛鳥橫渡,暮雪千里。

或許,人的一生就是一局看不透的棋盤,前路迷茫,四面碰壁,你不知道該在哪裡落子,該在哪裡收手,既然開始棋局,就要奮力的進行下去,可是最終,也許你曾全力的奮鬥,卻離勝利越來越遠了。

她緩緩閉上雙眼,萬水千山從腦海中穿越,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那麼多人的臉孔,正直溫和的烏先生,淡定睿智的羽姑娘,活潑伶俐的繯繯,善良敦厚的小和,為了示警而死去的薛致遠,為保軍旗被斬殺的文陽,還有風汀、慕容,揮舞著戰刀獨自一人衝進敵營被萬箭射殺的烏丹俞,活著的和死去的秀麗軍戰士,不計其數的尚慎回回北朔百姓,甚至還有自殺謝罪的曹孟桐,還有那些迂腐的大同長老……

孤軍弱旅,沒有糧草沒有補給,天寒地凍,帶著成千上萬手無寸鐵的百姓,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敵人的鐵蹄漸漸的失去耐性,孩子被餓的哇哇大哭,寒冬將至,大雪即將覆蓋這一片蒼茫的土地。

楚喬仰起頭看著虛無的天空,隱約似乎看到了另一雙眼睛,那雙已經永遠淪入深潭冰海的眼睛,靜靜的望著她,卸去了曾經的激烈憤怒冷峭譏諷,只餘一汪看透的平和,一遍遍的說:活下去……

我知道的。

楚喬微微牽起嘴角,對著虛無的天空輕輕的笑,輕聲的說:「我總會堅持下去的。」

她回過頭去,看著連綿起伏的營地,靜靜的說:「我總會保護你們的。」

白蒼歷七七八年秋,在龍吟關下,夏軍完成了史上第一次合圍,近十三萬兵馬從四面八方將龍吟關圍了個水泄不通,各類遠距離攻擊器具源源不斷的運送而來,可以預見,一場實力對比懸殊的戰役即將展開。

雖然這一次趙颺面對的仍舊是當年在赤渡和北朔兩地兩次將他打敗的楚喬,但是他這一次卻並不擔心,一來龍吟關距雁鳴關很近,他又備好了充足的預備軍團,一旦發現是圈套,他可以很從容的回到城池。二來,楚喬此次沒有城池可以堅守,沒有利箭可以使用,以五千輕騎兵編製的秀麗軍和一群老弱病殘在平原上來和他的十萬重甲大軍正面衝擊,簡直是自尋死路。三來,昨日燕北的探子終於傳回了消息,就在七天前,燕洵和楚喬曾在北朔城外大打出手,死傷上萬,如今燕北的大同骨幹死傷殆盡,只剩下楚喬一人,如果這樣的戰況還是一個圈套的話,那麼他只能說,燕洵實在是太狠辣高明了,不是常人能夠抵擋的。

九月十八清晨,天剛蒙蒙亮,大霧瀰漫,一陣鏗鏘的擂鼓和軍號聲陡然響起,像是劃破長空的閃電,猛然刺入了秀麗軍和百姓們最脆弱的心臟。

清晨的陽光穿過白霧,在蒼茫的曠野上灑下金燦燦的影子,大夏的鐵灰色鎧甲像是鋪天蓋地的海洋,一點一點蔓延上平原的盡頭,沉重的腳步踩在大地上,震耳欲聾的聲響仿若要從腳底板鑽上脊樑,百姓們發出了一陣驚慌的尖叫,他們緊緊的靠在一起,畏縮的看著對面的浩瀚,自己這一小堆人和對面的人群比起來簡直像是一粒微塵。

「天啊!」

有人在低聲的感嘆:「那是什麼,是雪崩了嗎?」

「預備!」

一陣尖銳的聲音突然從對面的陣營響起,緊隨其後,一排排步兵穿過前排的騎兵,半跪在地上,做好了衝擊的準備。

「擲!」

「嗖!」

長矛穿透了長空,畫著半圓從天而降,一群飛鳥剛巧路過,頓時被密密麻麻的矛雨刺透,鮮血從半空中灑下,羽毛紛飛,百姓們的嘴剛剛驚恐的長大,還沒來得及發出害怕的尖叫,就見漫天矛雨當空刺來。

刺耳的哀嚎聲頓時沖入雲霄,像是一場絕望的哀歌,飛聳入雲,戰馬齊聲狂鳴,嘶吼如同中伏的野獸。

「全軍列隊!衝擊!」

腥風血雨中,楚喬坐在馬背上,舉起手中的銀色戰刀,一馬當先的衝出去,五千秀麗軍見了,以整齊的姿態義無反顧的跟在了她的身後,沒有一個人猶豫,沒有一個人踟躕,哪怕年輕的戰士們臉上也流露出一絲絲害怕和膽怯,但是他們並沒有退縮怯戰。

賀蕭護衛在楚喬身邊,厲聲喝道:「兄弟們,不能讓他們靠近百姓一步!」

「拼啦!」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隨之而起,叫嚷的讓人熱血沸騰。

對面是一片汪洋大海,他們這麼五千人衝過去,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恍若自殺般的義無反顧。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絕望慘叫的燕北百姓,龍吟關上看著熱鬧的燕北大軍,大夏的精銳士兵將領,包括趙颺。沒有人能夠想到,楚喬只有這麼一點人,竟然敢這樣正面主動衝擊趙颺的十萬大軍,對面的刀槍如海,像是森冷的地域鬼地。恍然間,所有人都想明白了,此處一片平原,楚喬無險可守,讓夏兵衝到關下只會將百姓們拖進戰場,她如此的選擇,就是要保全身後的無辜婦孺。

趙颺微微震動,他的目光變得有一絲恍惚,看著揮舞著戰刀越來越近的秀麗軍,看著一馬當先的青裘少女,他的血液漸漸的滾燙起來。

「將士們!你們的勇氣,還不及一個女人嗎?」

大夏的統帥高聲叫道,黑色的海洋頓時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全軍出擊!給我沖!」

「殺敵!」整齊的衝鋒號猛然響起,鐵灰色的戰袍隨風而舞,戰士們揚踢猛衝,好似憤怒的海洋衝破了大堤,撕開了一個洶湧的口子,鋪天蓋地的呼嘯而來。

「散開!列陣!」

楚喬發出軍令,然而,秀麗軍所謂的列陣竟然只是迎著大夏的軍隊拉成了一道長長的橫排,那隊伍那般長,五千人肩並著肩,蜿蜒連綿,將整個龍吟關都護在身後,戰士們穿著黑色的戰甲,肩頭綉著火紅的紅雲旗標,在陽光下有著璀璨的光輝,他們雙手斜舉著戰刀橫在身前,以雙腿控馬,看著對面煙塵翻滾的馬陣,面色平靜的像是一片沉默的石頭。

這簡直是瘋狂的自殺!

大夏的兵馬越來越近,塵土漫迷,煙塵揚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可以聞得到馬鼻子噴出來的氣息。終於,「轟」的一聲,兩軍猛然衝擊在一處,狂風暴雨驟然崛起,血肉與白刃轟然碰撞,武器的抨擊聲響徹耳際,攻擊的浪潮一波一波的襲來,刀光劍影,鮮血飛濺,脆弱的防線好似被巨石猛砸,凌亂的斷肢和鮮血就是悶聲餘波之後的剩餘品。

近身的搏鬥犀利的如同恐怖的黑夜,血腥瀰漫了戰士們的眼睛,一層層的屍體在地上堆積起來,耳朵在嗡嗡的響,馬蹄聲、嘶喊聲、慘叫聲、怒罵聲、衝鋒聲,在耳側奏成一首交響曲。戰刀交擊在一起,發出烈火一樣的光芒,傷者已然不會呻吟,戰鬥讓他們忘記了身體的疼痛,地上一片狼藉滑膩,鮮血和斷肢糅雜在一起,還有昨夜薄雪的雪水,像是一碗紅色的泥漿。戰刀缺了口,長矛被折斷,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不清前面的路途和身影,所有的思緒只餘下一個信念,殺,殺,殺!不停的拼砍,不停的擊殺,直到身體的身後一口氣,臨行前少女的話不斷的回蕩在戰士們的耳朵里:敵人從誰的防線突破了,誰就要秀麗軍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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