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燕北卷 第二十九章 與君訣別

一切都來得毫無預兆,大同行會叛亂的消息像是滾燙的油,一下子就在回回的陰雨天氣里炸出了噼啪的火花。

楚喬看著多吉的叔叔,看著這個肩頭染血四十多歲的男人,皺著眉思索的這聳人聽聞的字句。

「大人,請你下山吧,你若是不去,大同必定徹底覆滅!」

楚喬靜靜的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大同行會造反的消息是早上秋蘭城守軍剛剛來通報了的,可是緊隨其後,多吉叔就跑來告訴她燕洵要徹底剷除大同行會,已經解除了羽姑娘和烏先生的兵權,並且擒住了夏執、希睿等大同將領,大同的根據地望城已被夷為一片廢墟,現在陛下還要假意招還繯繯郡主的火雲軍,想要將郡主也鏟草除根。

對於這樣的話,楚喬是不願意相信的,理智也在告誡著她,不能這樣草率的聽信不確定的謠言。

燕洵雖然手段狠辣,但是並不是沒有頭腦,在這個時候,剷除大同行會或許還情有可原,除掉烏先生和羽姑娘也勉強可以接受,但是為什麼要除掉繯繯?繯繯可是他的親妹妹,雖然是大同的信徒,由大同撫養長大,但是也未必就會因為大同而和自己的哥哥反目成仇。

「你先下山吧。」

「大人!」多吉叔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的磕頭道:「求大人救救大同吧,現在只有你能救我們了。」

磕頭的聲音那麼大,一會的功夫就已經鮮血淋漓,楚喬皺著眉看著他,終於還是靜靜的轉過身去,走進了屋子,房門緩緩的關上,徒留男人絕望的眼神悲傷的望著她。

對於大同行會,楚喬原本並沒有什麼太好的印象,除了烏先生和羽姑娘兩位,其餘的她向來很少打交道。她曾經以為他們只是一群擅權的居心叵測之徒,可是後來漸漸發現其實並不全是如此,大部分的大同行會會員,都是一些執著的信徒和戰士,他們就好比中國古代的墨家信徒一般,善戰,多學,且心地良善。

這樣的人,若是好好利用引導,應該是能派上大用場的,殺?燕洵不會。

楚喬這樣想著,強壓下心頭的不安,靜靜的等待著後續的消息。

然而,事情完全脫離了楚喬的預想,不出兩日,戰火就在燕北內地相繼爆發,諸多行會都被軍隊圍剿,大同的領導者們遭到了滅頂的災難,殺戮來的這樣快,快到之前他們甚至沒能聽到一絲消息,一切都像是一場醞釀許久的洪水,轟然沒頂,誰都來不及做出一點應急的反應。

第二天晚上,求救的使者再一次登上回回山,一行二十人,最後活著上山的只有一人,馬上的騎士渾身浴血,一條手臂只有一點皮肉還連在肩膀上,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掉下來。

他看著楚喬,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用一隻手費力的解開衣襟的扣子,已被汗水和血污染紅的內衫一片污濁,可是仍可看清上面以鮮血寫成的清瘦字體:阿楚,幫幫我們,仲羽。

楚喬沉默了半晌,然後對著那名騎兵深深的鞠躬:「辛苦你了。」

騎兵看著她,面無表情,眼睛發直,好像沒聽到一樣。

楚喬站直了身子,冰冷的夜風吹過她纖瘦的身體,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沉聲說道:「賀蕭,備馬,下山!」

騎兵的眼睛陡然現出一絲光彩,隨後,他大頭朝下的倒在地上,背脊上插著一支利箭,深深的沒入背心,無人可以想像他是怎樣支撐著爬上回回的。

只帶了二十名護衛,楚喬披上披風和雨披,就沖入了茫茫無邊的夜色之中。冷雨不斷的沖刷著她的眼睛,不祥的預感漸漸將她吞沒,她已經不願意再去想,戰馬狂奔,夜色濃郁,路途顯得那般遙遠。

羽姑娘的三千護衛團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人人身負重傷,但是看到楚喬等人策馬前來的那一刻,他們仍舊如同猛獸般的從地上一躍而起,虎視眈眈的看著他們。

瓢潑大雨中,羽姑娘躺在一個茅草屋裡,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似乎是聽到了人聲,緩緩的睜開雙眼,蒼白的臉色略顯烏青,看見是楚喬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靜靜的笑道:「你來了。」

一隻利箭洞穿了她的心口,雖然已經草草的包紮,但是沒有傷葯,無人敢將箭矢拔出。

多吉見了眼睛一紅,他抽著鼻子說道:「我去找達烈大叔。」說罷,開門就走了出去。

屋子裡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兩個身著白衣的女子,楚喬半跪在地上,以她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羽姑娘的傷勢有多麼的嚴重,她咽下心底的酸楚,輕聲說道:「姑娘,出了什麼事?」

羽姑娘深吸一口氣,輕輕的咳了兩聲,臉上浮起几絲不健康的紅潤。

「長慶賦稅嚴苛,當地的百姓造了反,會裡的幾個會首都有參與,事情敗露,已然無法迴轉了。」

「你也參與了?」楚喬眉頭緊緊皺起,沉聲說道:「你們怎麼這樣糊塗?參與百姓造反,等於直接造反?燕洵他本就不信任大同,你們為何會如此大意?」

「呵呵,」羽姑娘輕輕一笑,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她的目光那般飄渺,似乎是看著楚喬,卻似乎已經越過她看到了很遠,她靜靜的說:「你沒有看到,長慶去年遭了雪災,今年春天牧草又不好,牲口大批大批的死去,如今已經有地方在吃孩子了,這個時候,還要搶去他們過冬的最後一點糧食,就等於要他們的命。」

「陛下在備戰,要在入冬之前攻下翠微關,於是就徵兵征糧,百姓們全都死了。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我不得不去做。」

楚喬咬緊嘴唇,鼻子酸楚,緊緊的握住羽姑娘的手,說不出話來。

「阿楚,你是個好孩子,只是生活的太辛苦,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世上並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照你的希望前行,很多時候,我們縱然努力了,但是卻並不一定會如願,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時光在等著你。」

羽姑娘溫柔的笑,眼角的魚尾紋像是柔和的風,籠著眼眸中的兩潭清水,聲音像是從九天之外飄來,楚喬半跪在乾草上,手捂著她的胸口,潺潺的鮮血無聲無息的湧出,染紅了楚喬潔白的長袍。她緊咬著下唇,眼淚盈在眼圈,抿緊唇角,臉色凄惶的蒼白。

「羽姑娘,你堅持住,多吉去找大夫了。」

「不成了……」

羽姑娘輕輕的搖了搖頭,臉色好似雪峰上的白雪,清瘦的肩膀手臂一片冰冷,她仰著頭,視線投向破舊的屋頂,外面狂風呼嘯,大雨傾盆,她恍惚間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生命的最後一刻,時光在她的眼前飛速而過,一忽間,她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在卧龍山上,相思楓紅,落英繽紛,她站在初秋的楓林中,望著那一襲青衫蕭蕭黑髮如墨的身影。

她似乎還能記起那時的陽光,暖暖的照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母親溫柔的手。一旁的石桌上放著一隻古琴,幾片楓葉落在上面,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影子,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暈,他自漫天楓紅中回過頭來,笑容溫軟,目光如水,柔和的望著她,沖她伸出手,溫言的說:「阿羽,怎麼起得這樣早?」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並不喜歡所謂的權術之道,並不喜歡兵法和韜略,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希望能有一個家,可以如尋常女子般學習女紅和詩詞,長大後嫁一個體貼的丈夫,春起摘花戴,寒夜聽雨聲,一生平順安然,什麼救世度人,手掌乾坤,從來就不是她的夢想。

然而,他卻是有大志向大抱負的,他心懷蒼生,看不過這世間的種種不公,上山求學也只是為了學習濟世救人的屠龍之術。於是,他學兵法,她便鑽研權術,他學實業,她便研習商道,他學體察民聲,她便揣摩上意,他寬厚待人,她便嚴苛馭下。她廢寢忘食的修習兵家詭道和謀算權術,只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隨他的腳步與他共同進退。

師傅洞悉世事,只一眼就知曉了她的心思,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傾囊相授,只是在她下山的時候將一封書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很久之後她才發現,打開之後卻只有一個字:痴。

一忽十五載,她戎馬一生,嘔心瀝血,歷經多少生死波折。好在,他一直在她的身邊,無論外面是狂風驟雨還是冷雪冰霜,他們始終站在一處,歲月流逝,滄桑巨變,世間萬物都已容顏不復,為了權力,父子成仇,親人反目,愛人背棄,唯有他們,始終不改初衷,堅守心底信念,不曾有半分動搖。

然而,有些潛藏在心底的話卻從未吐出口,十幾年了,他們就這樣聚聚散散,她總是覺得以後還是有機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他們在忙碌,在奔波,在為心中的夢想而執著。然而卻從未想過,也許有一天,真的就不再有機會了。那些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那些深深壓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轉沉靜的心緒,終於,永遠的失去了傾吐的機會。

「我知道,我的時間到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低低的說:「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一張溫和舒淡的臉孔突然模糊的出現在眼前,羽姑娘輕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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