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燕北卷 第十七章 心悅君兮

高大空寂的清元殿坐落在十里荷塘之間,以極品楠木築成臨風的水閣,四面湖水青青,天水澄碧,湘妃竹簾半開半卷,雅潔若蘭,這個季節已經沒有荷花了,但是宮中巧手的宮女卻以白碧二色的彩絹制荷葉絹花,讓它們飄在水上,遠遠望去,風過葉搖,傾傾荷葉呈碧,好似真的一樣,懷宋皇宮景緻秀麗,堪比卞唐金吾。

欽元殿日前正在整修重建,納蘭紅葉就將朝堂搬到了清元殿上,下了早朝之後,她撩開帘子緩步走出來,但見納蘭紅煜靠著金光璀璨的龍椅仰面坐著,下巴上拖著長長的一道口水痕迹,鼾聲微微,顯然已經睡去很久。

想起朝臣們離去時的目光,長公主的眉心不由得輕輕蹙起,小太監見了連忙小心的推了推納蘭紅煜的肩膀,小心的叫道:「皇上?皇上?」

年少的皇帝模模糊糊的醒來,皺著眉正要發火,忽見長姐站在身前,頓時害怕了起來,扭捏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小聲的說:「皇姐。」

大殿上的人已經都下去了,唯有納蘭紅葉姐弟還有一個近身的小太監,納蘭輕輕皺著眉,語調很平和,但卻有著一股莫名的張力,她緩緩道:「皇姐有沒有跟你說過,不可以在朝堂上睡覺?」

皇帝低著頭,像是做了壞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喃喃道:「說……說過。」

「那為什麼還犯?」

年輕的皇帝低著頭承認錯誤:「皇姐,我錯了。」

納蘭眉梢一揚:「皇姐沒告訴過你怎樣稱呼自己嗎?」

「恩?」納蘭紅煜一愣,似乎理解不了長公主話里的意思,小太監連忙趴在他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皇帝頓時點頭,說道:「皇姐,我、哦不,是朕錯了,朕知道錯了。」

「既然知道錯了,回去抄十遍道德記,不抄完不許吃飯。」

「啊?」皇帝的臉頓時垮下來,納蘭看也不看,轉身就走出去,大殿里空蕩蕩的,外面陽光很好,風從四面吹過來,拂在湘妃竹簾上,掃過簾下金色的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聲響。納蘭深藍色的朝服迤邐撫過厚重的地板,上面綉著百鳥的圖案,金線光閃,針腳細密,無處不在彰顯著皇室的尊貴和威嚴。

「公主,」雲姑姑等在外面,見她出來連忙小跑上來為她披了一件軟披風,如今已十一月,就算懷宋氣候溫和,早晚起來風也已經涼了。

「公主,回宮嗎?」

納蘭搖了搖頭,今日長陵王和晉江王幾人語焉不詳,躲躲閃閃,對於東海寇患一事幾多遮掩,不得不防,她沉聲說道:「招玄墨進宮來,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是。」雲姑姑連忙答應,又問道:「公主,是在清元殿見玄王爺嗎?這個,皇上還在……」

雲姑姑欲言又止,納蘭順著她的話,轉身回望。只見偌大的宮殿里,一片靜寂蕭索,漆黑的木質地板鋪就其間,越發襯出殿宇的森嚴和冷漠,年輕的皇帝孤零零的坐在台階上,耷拉著腦袋,皇冠上明閃閃的珠子垂在兩側,光閃剔透,陽光穿透珠簾照在上面,有著刺目的光輝,順著那道道光芒,甚至能看到在半空中飛揚的灰塵,明黃色的龍袍越發映襯出他神色上的凄然,像是一個沒人理睬的孩子。

可是,他的難過和傷心,終究只會是因為要抄十遍《道德記》吧,不會因為丘北的水患,不會因為東海的寇賊,不會因為提刑司的訟狀,更不會因為朝堂上的紛爭。只要抄好了文章,他就會放下心來,好好吃飯睡覺斗蛐蛐了,無憂無慮,開心度日,哪怕他身上肩負的是一國之重任。

納蘭說不出心境是喜是悲,好似一場茫茫的大雪飄蕩於心間,她煢煢而立,眼望萬頃碧波,絹花如霧,飄蕩清美,風卷著滿池清波,極遠處是怡樂殿的管樂絲竹之聲,歌舞昇平的裝裱之下,是濃濃的繁華錦繡覆蓋著的點點蒼白。

「去青植宮吧。」

傍晚時分,玄墨離開了皇宮,雲姑姑帶著宮女們端上來早就準備好了的飯菜,納蘭胃口不好,只是淡淡的吃了幾口。忽聽門外有腳步聲急促傳來,來人似乎在跑,一邊氣喘著一邊大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啦!」

「出了何事?」納蘭眉梢一挑,雲姑姑就急忙出門詢問,然而那名太監卻還沒待雲姑姑詢問,就徑直跑了進來,滿臉淚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聲哭道:

「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剛剛爬上怡樂殿房頂玩耍,不小心摔下來了!」

斜陽的餘暉將宮廷染上了一層血色,皇宮之內禁衛森嚴,到處都是巡邏和卡哨,宮門全被封閉,一律不許人往來進出,朝中重臣已到了大半,青色的朝服黑壓壓的跪了滿地,那些低垂的頭顱在她進來的時候陸續抬起,目光各異,和殿外清冷的夕陽糅雜在一處,敬畏、懼怕、猜忌、不屑、憤怒、隱忍,一切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然後歸於平靜,再一次垂下頭去。

納蘭穿著一襲深紫色金銀雲紋緞衫,大朵大朵繁複的薔薇綉出她精緻高雅的立領,越發顯得她脖頸修長雪白,臉容端莊無比。她一步一步的走在陌姬殿上,周圍都是森冷肅殺的空氣。晉江王站在臣子的最前端,見了她急忙上前兩步,卻被一個深藍蟒袍的年輕男子推了一把,險些倒下去。

玄墨眼神焦慮,幾步上前,全不顧身後晉江王憤怒的眼神,幾步搶上來,卻欲言又止。

「皇上怎麼樣?」

納蘭沉聲說道,表情很平靜,看不出有什麼崩潰的疲弱和波動,四面八方探究而來的目光頓時流露出一絲失望,玄墨搖了搖頭,沉聲說道:「太醫說已然回天乏術,公主,您進去看看吧。」

霎時間,懸了一路的心驟然下落,可惜卻不是落在了遠處,每一雙眼睛都看向她,帶著鋒利的刺,納蘭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親去世的那個晚上,仍舊是陌姬大殿,仍舊是這樣的朝服眼光,仍舊是這樣的斜雨脈脈,四下里冰冷一片,呼吸猶艱,卻還是緩緩的吸著氣,然後咽下去,咽下去,將所有的情緒,一一吞沒在已然疼痛欲死的理智之中。

她緩緩抬步,越過人群,兩側的宮女撩開帘子,她一個人走進了那座金碧輝煌的寢殿。

金燦燦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緊抿著唇角,穿過重重帷幔,殿里那般熱,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她的弟弟躺在寬大的龍床上,臉孔白慘慘的,眼睛卻明亮的驚人,他平躺在那,眼窩深陷,兩頰烏青,唇皮乾裂,頭上是殷紅的血。

眼眶突然那般熱,可是卻生生的止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叵測的目光,她的手有著輕微的顫抖,想要伸出手去,卻不知道該觸碰哪裡,只得輕聲的喚:「煜兒?」

皇帝聽到聲音,緩緩的轉過頭來,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是畏縮和害怕的,聲音那般啞,卻還在試圖解釋:「皇姐,我、我還沒寫完……」

眼睛一熱,險些落下淚來,納蘭坐在床榻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輕聲說:「不用寫了,以後皇姐再也不罰你了。」

「真的嗎?」年輕的皇帝眼神陡然煥發出濃烈的光彩,他開心的追問,像是一個健康無病的人一樣:「真的嗎皇姐?」

恍惚間想起多年前父親去世的那一刻,納蘭心底是大片大片冰冷的涼,她抿緊唇角點頭:「恩,皇姐說話算數。」

「那太好了!」

皇帝又平躺回去,眼睛直愣愣的看著床頂的帷幔,層層屢屢,綉著金色的蟠龍,龍爪猙獰的,像是欲殺人而嗜的怪獸。

「那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可以……」

他終究沒說出可以什麼,皇帝眼神異樣,他的一生之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炯炯的目光,他直愣愣的梗起脖子,臉孔激動而潮紅,他使勁的抓著納蘭的手,想說什麼,卻好像被魚刺卡了喉嚨一樣,只能發出破碎的氣,怎麼也說不出來。

太醫們頓時衝上前來,人群黑壓壓的在眼前亂晃,從小就陪在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哭著跪在地上,大聲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要說什麼?」納蘭猛的轉過頭去,眼眶微紅,對著那名小太監說道:「你知不知道?」

「公主……」小太監跪在地上,似乎被嚇傻了,他答非所問的悲聲哭道:「皇上爬上怡樂殿頂,說是想看看宮外是什麼模樣,皇上說他從來沒有出去過,皇上……皇上……」

悲傷從胸口升起,像是冰冷的雪,涌遍全身,太醫們一團慌亂,納蘭紅煜臉孔通紅,仍舊在沙啞的重複著:「可以……可以……」

納蘭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煜兒,等你病好了,皇姐就帶你出宮!」

一絲喜悅頓時滑過了皇帝的眼睛,他閉上嘴,只是眼神明亮的向自己的姐姐看去,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像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驟然,拽著納蘭袖子的手突然鬆了,氣息頓止,頭沉重的倒下,發出沉悶的聲響。

「皇上!」

「皇上啊!」

巨大的悲嚎頓時在殿內殿外響起,綿延的喪鐘響徹整座宮廷,夕陽隱沒了最後一道光線,大地淪入黑夜之中,白慘慘的燈籠被掛起,到處都是人們的哭聲和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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