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燕北卷 第十四章 心若和田

冬雪初霽,淡薄如雲霧的陽光從樹影中稀疏的落下來,暖暖的一拱,燕洵歸來後,似乎連天氣都跟著晴朗了起來,天藍且高,日頭艷艷的,雪地蒼茫,煢煢反射著明朗的光,炫的人刺目。

連日的幾場大戰,不但讓燕北滿目瘡痍,也讓楚喬心力交瘁,放鬆下來之後頓時生了場大病,風寒、高燒,夜裡不斷的咳,葯一碗碗的吃下去也不見好,大夫走馬燈一樣的換,房門雖然總是關著,但是她還是經常能聽到燕洵對著大夫們發脾氣的聲音,然而每次看到她,他都是無事發生一樣的平靜,偶爾安慰她:沒事的,小風寒而已,歇歇就好了。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病過了,記憶中還是小時候的事,燕洵生病了,她沒有葯,就跑去偷,被人發現之後狠狠的打,可是千辛萬苦淘換來的葯也沒能讓燕洵好起來,反而為了救她而在次受寒,夜裡發起燒來,直說胡話,不能用冷水直接刺激,她就跑出去蹲在雪地里,冷透了之後回來抱著他,這樣折騰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燕洵醒來之後她卻一病不起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怕冷,縱然烤著火四肢也總是寒著,然而這麼多年,生活的窘迫,行路的艱難,一場場變故和殺戮不間斷的襲來,於是,就算是病著痛著,也總是能靠著意志力忍耐過去,如今一朝倒下,卻是病榻纏綿了。

現在回想起那些小心翼翼吃苦受罪的日子,似乎都已經那麼的遙遠,當時是那樣的痛恨,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擺脫這樣的窘境,讓所有欺負過自己的人都嘗到代價。可是現在卻時常會走神的懷念,懷念那種天地蕭索只余兩人的安靜,懷念那些無枝可依只能靠背取暖的日子。

羽姑娘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午後的光明亮的,從窗楞一圈一圈的灑進來,在地上畫出斑駁的影子。羽姑娘仍舊是那個樣子,淡眉素目,眼若秋水,脖頸修長,下巴尖細,臉頰帶著几絲蒼白,一身白色的長裘,悄無聲息的走進來,就在門扉那站著,也不出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發現。

突然看到她,楚喬微微一驚,扶著床柱坐起身來,聲音有些沙啞的說:「羽姑娘,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吱聲?」

羽姑娘上前,嘴角攏起一彎笑:「剛來沒一會,就是想來看看你。」

「坐。」

羽姑娘坐在她床榻的對面,仔細打量了一下,隨即微微蹙眉說道:「怎麼病成這個樣子?」

拿起一件外衣就披在楚喬的肩上,楚喬靠在軟枕上,臉頰青白,嘴唇毫無血色,微微笑道:「想是前些日子受了風寒。」

羽姑娘看著她,幽幽一嘆,輕聲說道:「你總是個倔強的孩子,這般年輕就落下病根了嗎?」

羽姑娘今年應該有二十六七歲了,並不算老,可是她說話辦事,總是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好似楚喬在她的眼裡,真的就只是一個孩子一樣。

「沒關係的,養養就好了。」

「也對,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安心養病,什麼也別想,思慮太甚,也傷身的。」

楚喬點頭,突然想起一事,就問道:「姑娘,西南鎮府使的軍官,你可見到了嗎?」

羽姑娘眼光微微一閃,淡淡說道:「剛剛還說不能憂思太甚,這麼快就忘了嗎?」

楚喬微微搖頭:「我只是有點擔心。」

「殿下都肯為了你從雁鳴關撤兵,難道還容不下區區一個西南鎮府使嗎?」

陡然被人點破心意,楚喬不由得有些尷尬,她沉默半晌,才低聲說道:「我只是怕那些人桀驁不馴,衝撞了他,他若是發起脾氣……」

羽姑娘為她披上一件外袍,輕笑道:「你放心吧,大家都是有分寸的。」

楚喬放下心來,抬頭問道:「姑娘會在北朔住下嗎?」

屋外陽光奢靡,光燦燦的晃在眼睛上,羽姑娘輕道:「東邊戰事將起了,我不會待很久的,也許要不了幾天,就要進駐雁鳴了。」

楚喬正色道:「大夏這麼快就派兵打過來了嗎?」

「殿下佔了西北,大夏怎可善罷甘休呢?聽說已經開始調兵了。」

「這麼快啊,來的是誰?趙徹嗎?」

羽姑娘一笑:「除了他,也沒有誰了,蒙闐已經老了,再說聖金宮裡那位,想必也是信不過別人的,就連這個兒子,他多少也有些顧忌。」

楚喬點了點頭,屋子裡暖暖的,地壟里的炭火上熏著香,烤的人暈乎乎的想睡覺:「姑娘要小心了,趙徹不比趙齊,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物。」

「不用擔心,道崖會與我同行的。」羽姑娘微微一笑,眼神裡帶著几絲輕快,神色也安寧了起來。

楚喬心下瞭然,也不點破,只是說道:「烏先生也一同去,那就穩妥多了。」

「你歇著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楚喬點頭:「姑娘,之前的事,多謝你了。」

羽姑娘的腳步微微一滯,回過頭來,眼梢卻是輕快且淡然的:「阿楚真是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啊。」

楚喬在病中不便下床,只是略略點頭道:「姑娘慢走。」

羽姑娘走後,侍女走進來給楚喬送葯,她端起葯碗一口一口的喝下去,葯很苦,嘴巴里也是澀澀的。

其實沒什麼難猜的,以燕洵的聰明,怎會沒有萬全的法子?他之所以會留下羽姑娘,就是為了接應自己。可是在北朔的時候羽姑娘就沒有主動來將自己帶往藍城,事後又是一再的放任她行事,最後更將燕洵攻進大夏的事情如實轉告,這其中的深意,當然不言而明。燕洵將這件事交給她辦,就是信任她的忠誠,只可惜,仲羽雖然忠誠,但是當燕北和燕洵的利益發生衝撞的時候,她的忠誠就大打折扣了。這一點,她明白,燕洵又何嘗不明白,所以即便是燕北目前面臨著美林關和東線兩面的戰役,他仍舊是將烏道崖派到了羽姑娘身邊,沒有讓她單獨掌權。而羽姑娘明顯是明白這一切,卻不願意點明,也許,她是真的不介意吧,比起權力,也許和烏先生在一起才是更令她開心的事情。

羽姑娘的確是個聰慧的人,她和烏先生一同出自卧龍山,師傅就是當世有名的卧龍先生。卧龍先生是一位不世出的隱者,據說已經年過百歲了,一生門生遍天下,上至豪門望族、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市井商賈,這位先生胸中所學包攬天下,收徒不講究門第高低,只針對門下弟子的不同資質傳授不同的學識。是以他的學生中,有滿腹經綸的文豪大儒,有腹含經緯之志的宰相公卿,有沙場點兵的武將將領,有身手矯健的豪俠刺客,更有身家豐厚的鉅賈重賈,有手藝精湛的木藝鐵匠……

卧龍先生的弟子眾多,卻也良莠不齊,如卞唐如今的七旬宰相程文靖,再如四十年前背叛大夏引犬戎入關的東陸叛徒岳少聰,再如當世第一反叛頭子大同行會的年輕一代優秀將領烏道崖仲羽,而還有一個人,卻是楚喬不能不記著的,那就是大夏諸葛一閥四公子諸葛玥。

趙徹就要率兵來攻了,他,不會來吧?

楚喬輕輕嘆了口氣,將碗里的湯藥一飲而盡。

沙場兇險,刀劍無情,不會,但願不會。

下午的時候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感覺精神好了很多,在屋子裡窩了幾天,就想著出去活動活動。穿了一身蘇藍色的棉茹裙,對襟小襖上綉著黃銹的白玉蘭,窄袖緊臂,攏成燈籠的形狀,越發顯得身姿芊芊,不盈一握,侍女為她綰起髮髻,兩側微垂,帶了幾點緋色的瓔珞,一隻淺藍色的玉簪插在鬢間,一串細細的流蘇輕垂著,不時的掃到白若凝脂的耳廓。

楚喬很少穿女兒氣這般重的衣衫,對著鏡子照了半天,有幾分新奇,卻也不乏淡淡的開心。

開了門,風有些大,侍女們要跟上來,楚喬推辭了,自己一個人提了一盞小小的羊角風燈靜靜的走了出去。

到底是燕北的冬天,看著雪霧飄零頗為凄美,實則卻是冷的很,所幸穿得多,外面又披了一件擋風的狐裘。月亮淺淺的一彎掛在上頭,光影皎潔,一片白地,多日不曾出屋,鼻間嗅到的不是藥味就是熏香,頭昏腦脹的厲害,此刻出來走一走,頓時神清目明,病也似乎好了幾分。

月光那樣美,像是曬過了天青色紗帳的燭火,輕薄如煙,風吹過樹葉,漱漱的響,楚喬慢慢的走,然後遠遠的在燕洵書房的窗下站著,他似乎剛剛從軍營回來,並沒有睡下,燈火那般亮,晃出一道長長的影子,修長的,挺拔的,書房裡還有別人,他們似乎在商量討論著什麼,起風了,聲音太模糊,她聽不到。

心裡突然間那般寧靜,就像是早晨起來推開窗子,發現天地間一片潔白,陽光暖暖的照在臉上,天空蔚藍,有雪白的鷹展翅翱翔著,一杯清茶放在書案上,裊裊的熱氣上升盤旋,像是一尾蜿蜒的龍。

很久很久,她都搞不清自己對燕洵的感情,最初來到這裡的時候,她以現代人的眼睛去冷眼旁觀這世界的種種不公,漸漸的,她被卷了進來,於是,有憂愁、有憤怒、有怨恨、有恩惠、有感激,越來越多的情緒將她拉進了這個世界,血肉漸漸生成,再也做不到置身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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