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卞唐卷 第三十七章 道阻綿長

黃昏時分,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月自柳樹梢間升起,只是銀白的一勾,穿梭在淡淡雲霧之間,纖細如女子美麗姣好的眉。

宓荷居的太醫們成群結隊的離去,一行行的青傘搖曳,寬大的青色朝服拖過地面,皓青的靴子踩在淺淺的積水裡,激起一地細細的水花,葯童背著大大的藥箱,彎著腰隨侍在一側,穿著淡青色的小袍子,好似雨中飄逸的芭蕉。

窗外的殘荷終於在這場雨中零散,攪亂了最後一池清水,有小丫鬟輕手輕腳的跑進外室,額頭上的鬢髮已經濕了。秋穗輕聲叫住了她,兩個年級不大的孩子聚在廊下耳語,聲音雖小,但卻還是淡淡的飄進了內室。

「殘荷都被打散了,雨冰涼的,夏姑姑說太子最喜歡荷了,讓我們都去給荷打傘呢。」

秋穗老成的嘆氣:「打了又有什麼用,該謝的還是要謝,錦瑟宮那邊的人是不是也太過逢迎了。」

「就是啊,九月了,已經入秋了。」

丫鬟們相攜而去,聲音越去越遠,漸漸的聽不分明。烏木窗外,一帶斜暉脈脈掛於林梢,冷月浸染,光潔如銀,四下里寂寂無聲,偶爾有鳥雀飛過,很快便怪叫著飛的遠了。

這間房子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殿室極大,略略有些空曠,朝北擺著一張巨大的檀木床,上面有層層青紗,以金色鸞鳥印綉,風乍一吹起,好似有大片荷葉迎風搖曳一般,又好似重重煙闕,飄逸盤旋。

南向的窗子大暢著,圍欄之外,就是滿池的清荷,如今外面風雨頓急,荷葉隨風而動,已隱隱有盛極必衰的頹敗。為了討主子歡心的奴才們駕著小舟,大片大片的舉著高傘,護著那涼雨中的最後一池青蓮。

李策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的摸索著椅座,五福奉壽的紅漆已經斑駁,下人們急急收拾出了這一間屋子,可是顯然還沒來級的粉刷,指腹摸在上面,有些凹凸的不平整。李策也沒有在意,他的眼睛好似閉著,卻又睜著,只是細細的眯成一條縫,注視著那個躺在床上的女子。

楚喬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鸞衫,內里以白絹為襯,青紗上綉著淺灰色的細小雛菊,一朵一朵嬌俏俏的綻放著,內斂含蓄,靜靜而開。她的面色十分蒼白,眉頭也是緊緊的皺著,小小的臉頰巴掌大的一塊,下巴尖尖的,蜷著身子,看起來有些可憐。

太醫院的太醫們已經離去,讓人安心的話也說了千遍萬遍,可是空氣里似乎仍舊飄蕩著緊張的因子,讓人心裡煩悶。

月光灑地,寬大的大殿里顯得那麼空曠,這裡沒有傢具,沒有擺設,除了一張大床就只有一把椅子,地板都是烏木的,踩在上面,感覺汗踏實,很硬。

在這樣一個地方,似乎連說句話都有回聲在四面八方的應和,那般的空曠,那般的蕭條和敗落。

可是這裡,卻是最接近李策的太子殿的地方,很多年前,李策正是在這裡長大,宓荷居也曾門庭若市的風光過,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裡就被層層封閉了起來,硃紅色的條幅封住了門,上面的薔薇標誌象徵著皇家的尊嚴。就此,這裡就再也沒有打開過了。

一晃眼,已經六年多了。

楚喬輕輕的動了一動,微風吹過,她似乎有一點冷。

李策站起身來,錦繡鑲嵌的靴子踩在微微發潮的地板上,走到窗子邊將窗關好,然後又回到床邊。伸出修長的手指,一層一層的撩開青色的紗帳,女子的臉,漸漸的分明了起來。

長長的睫毛,嬌俏的鼻子,紅丹丹的嘴,玲瓏的耳朵,修長的頸……

他的手伸到女子的身前,似乎想為她拉高被子,可是外面的風雨突然大了起來,噼啪的打在窗楞上,月亮幽幽的,淡薄的光線落在楚喬鬢角烏黑的鬢髮上,透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澤,那般單薄,卻有隱隱有著冰冷的淡漠。

手指停在身前一寸,終於漸漸僵硬,最後凝固成一個停滯的姿勢。

月光寂靜,在他的身下拉出一個長長的影子,幽暗的,那般消瘦。

更鼓幽幽,這座山水如畫的卞唐帝都,連更聲都是以朱琴響奏,聽起來,那般清脆悅耳,好似淡淡風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亮升起,高掛,又再偏落,雨聲於漸漸消逝,男人終於收回凝固的目光,緩緩轉身,踏出了那座幽閉的宮門。暗紅色的錦繡衣衫拖曳過厚重的地面,像是蒼老的手翻過泛黃的書頁一般,一寸又一寸,記起了那麼多逝去的日子。

房門被打開,孫棣抱著肩,靠在廊柱上,見他出來,突然抬頭輕輕一笑。

李策卻好似看不到他,只是徑直的往前走。

「殿下,玉裳館的玉書夫人來了兩次,聽說殿下淋了雨受了涼,特意準備了參湯在宮裡等著呢。」

李策並不答話,而是繼續往前走,好似沒有聽到一樣。

孫棣的聲音卻越發的輕快了起來,笑呵呵的說道:「柳芙館的舞姬柳柳,特意遣了丫鬟來送了很多貴重的傷葯,說是給楚姑娘治傷所用。」

「唐染宮的唐夫人據說是去了南佛寺,要為殿下和楚姑娘祈福。其他幾宮的夫人們聽說之後也紛紛跟去了,現在南佛寺的大和尚們可能都沒有立足之地了,這些夫人們突然間一起向佛,真是一出勝景啊。」

「還有……」

夜風清涼,細雨也已經退了,兩人後面跟著大批的侍衛宮女,只是都遠遠的綴著,不敢跟上前來。

孫棣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一樣,哎呀一聲說道:「對了!何大人的女兒下午也進宮了,聽說了宮裡的事,毅然留在了四公主的寢殿內,說是要等殿下有空的時候前來請安。」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全無平日里的懶散和不正經。

孫棣一笑,笑眯眯的說道:「屬下是想說,這麼多有意思的事,殿下難道就沒興趣去瞧瞧嗎?」

李策沒有說話,孫棣則眼梢一挑,笑著說道:「殿下,這可不像您吶。」

「我?」李策嘿嘿一笑,聲音里卻全無一絲喜意:「我自己都快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樣了。」

孫棣哈哈一笑,好似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這樣喪氣的話,可不像是從殿下您的口中說出來的。」

「指拂萬千柔骨背,舌嘗八方點絳唇。我的太子殿下,您何嘗這樣神志恍惚,何曾這般失魂落魄呢?」

清風拂來,道路兩旁有大朵大朵被雨水澆的發黑的海棠,李策站在樹下,目光瞬時間變得十分悠遠。好似有掙扎,又好似很平靜,終於他轉過身來,面上頹意盡去,又恢複了那麼風流不羈的大唐太子的模樣,哈哈大笑一聲,朗聲說道:「說得對,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孫棣,傳所有的夫人舞姬,集體去太子殿侍寢,那些念佛的也叫回來,趕明個把那佛堂拆了,重新建一座,就供奉……就供奉一尊歡喜佛,哈哈!」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孫棣默念半晌,隨即笑道:「殿下,好詩才!」

李策大咧咧的一樂,絲毫不講廉恥的將別人的成果據為己有。

不消片刻,太子殿的方向就傳來了一陣歡騰的歌舞之聲,靡靡張揚,裙袖款擺,腰肢如水,酒香輕柔的飄蕩而去,傳向四面八方的清池水榭,女子嬌柔的歌舞順著水流纏綿流轉,橫跨整座宮殿,在每一個飛檐斗拱間飄逸搖動。

枝頭花蔓裊,金樽酒不空,又是一個歌舞昇平的夜晚。

宓荷居的一座小閣下,兩名年長的太醫正在值寢,其中一個站在窗口,遙望著太子殿的喧囂,嘆息道:「原以為太子殿下重開了宓荷居,還興師動眾的招來了所有的太醫會診,必是十分在意這位姓楚的女子。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啊。」

另一名太子捧著一個小暖爐,如今已經入秋,夜間微涼,老人家穿的很厚,微微閉著蒼老的眼睛,聞言也不抬頭,只是淡淡的說道:「還奢望天降紅雨嗎?不要妄想了,芙公主大去之後,哎……」

窗邊的太醫顯然瞭然,也是無奈的嘆息。

夜風薄涼,吹起一層又一層的錦繡,這座奢靡的宮廷,掩埋了多少人沉寂的心事,又承載了多少人的哀愁。

撫琴聲聲,挑破了子夜的霧靄,撥亂了錦宮的玉塵,千年的古韻積澱之下,是滔天如水的奢華,和腐朽埃塵的寂寥。

連下了兩日的雨,雨後,花樹掉落,空氣卻是久違的清新。

因為這場無妄之災,楚喬的行程也被延誤了下來,如今看來,似乎要等到李策大婚之後才能傷好上路。而李策當日任性的將趙妍趕走,一時間更是在京城流傳開來,雖然卞唐和大夏都還沒有正式的官面文書,但是大夏的九公主被卞唐太子轟出唐京卻是名副其實的事實。

霎時間,所有的眼睛都凝聚在大夏的身上,所有人都在靜靜的等待著大夏對此事會作何反應。

在剛剛遭受了燕北重創之後,這隻受傷的老虎,會如何對付大膽挑釁他權威的敵人呢?

山雨欲來風滿樓,人們的呼吸都變得小心和寧靜,生恐一個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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