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卞唐卷 第三十五章 星湖夜話

楚喬是被醉人的香氣擾醒的。

月上中空,星子寥落,月光如水銀泄地,穿過鏤空的窗子柔柔的灑了進來,落在涼榻之上,好似盛開了大片雪白的梨花。楚喬穿了一身珍珠色的內室軟裙,滿頭烏髮散在榻上,輕皺素眉,緩緩的睜開眼睛,只見窗外水光粼粼,映照著柔和的月色,越發顯得飄逸出塵,倩影寥落。

白日里睡得多了,夜裡反而走了困。

楚喬坐起身來,也沒驚動外面的侍女,走到窗前,輕輕掀開一角窗子。

但見窗前一株海棠開的正盛,花枝斜出,如丹如霞,好似大片胭脂醉染,在冷寂的夜風中輕輕搖曳,幽香襲人,撲面而來,花瓣輕簇,伸出手指輕輕一碰,就有丹紅色的輕絮落下,灑在寬大的袍袖之間。

不遠的清池之上,有宮人泛舟輕搖,簫聲瑟瑟,悠然好似空谷幽山,催人入眠。

霎時間,八年的辛勞好似不翼而飛,楚喬臨窗而立,乍若闖入仙界的頑童,不知今夕是何夕。

不想驚動外面的侍女,提起裙擺,鑲著珍珠的軟底繡鞋輕輕一踏,就踩在高高的樹枝之上,輕巧的翻越,沿著剛剛建起的水車,順著二樓就落了下去,身體一轉,穩穩的落在了地上。

海棠的土還是新添的,顯然是剛剛從別處移來,想起之前在街上所見,李策笑言要將那株花樹移進宮來,沒想到他卻當真記下了。

不知為何,心底微微一動,轉頭不再多看,仿若生怕驚起心底何種漣漪一般。

如今已是夏末,夜間不復白日的暑意,初有微涼。楚喬提著裙擺,穿著不甚合腳的宮廷繡鞋,緩步走在清池周遭的烏木橋上,池上清風徐徐,吹得她的裙擺沙沙作響。天際空曠,星子稀疏,雲遮霧掩之下,一彎月牙幽幽的在殿宇中穿梭行走,光影暈暈,灑地瀟白,好似破冰處的一汪清水。

岸邊花香四溢,大朵的白紅淺粉交織在一處,重疊細密,籠罩在一片悠然的銀色之中。

楚喬的神態很安詳,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安靜的心態了,夜風吹拂在她的臉上,一切好似睡夢中的幻境一般。正走著,一隻錦鯉突然躍起,砰的一聲砸亂了一池春水,漣漪幽幽,卻更顯靜謐。

四周清寂無人,楚喬索性坐在木橋之上,手扶著烏木欄杆,望著湖面上的淺淺波紋,將頭輕輕的抵在原木的年輪之上。

忘了有多久,沒有這樣安靜了。

這幾日的卞唐之行,好似洗滌掉了她身上所有的戾氣和疲倦,這幽然的山水,滿園的夏花,婉轉的飛檐與斗拱,無不顯示出江南煙雨的風韻和清和。她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然後告訴自己,這裡不是真煌,不是大夏,遠離殺戮,沒有追殺,她暫時安全了,可以稍微的,稍微的,深吸一口氣了。

八年了,就算她嘴上不說,再算她再過堅強,終於,還是有些疲憊了。

不知道燕北的風,是否也和這裡一樣溫暖?

想到這裡,楚喬突然輕笑了。

怎麼會呢?燕北終年積雪,寒風凌厲,只有回回山一代有青草山谷,可以放馬馳騁。聽燕洵說,回回山上有燕北的仙女,是保衛燕北子民的女神,她終生站立在最冷的山巔之上,凝望著大地的星圖,以博大無謂的眼睛注視著下界的芸芸眾生,和上天爭奪著陽光和暖日,為她的子民爭取著存活的希望。

燕北,燕北,就連燕北的神都是慈母般的鬥士,燕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是百姓們抗擊天災人禍和兵亂屠刀的血淚,那是一個在白骨下重生的民族,每一朵花的根部,都有戰士們保家衛國的骨血,每一縷清風之中,都有為了自由而獻出生命的精魂。

那就是燕北,一片充滿了苦難,卻又從未低頭屈服的土地。

她從未親眼見過那片長滿了高草的高原,她只是聽別人反覆的一遍遍的說起,在那些黑暗的、難挨的、豬狗不如的日子裡,談論燕北,談論那裡的雪山和草原,就是她和燕洵最大的樂趣。他們縮在黑暗的角落裡,暢想著成群的野馬和奔涌的長河,就好似在冰冷的冬夜中看到了巨大的希望。

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他們相依為命的情感的。

在那片令人窒息令人嘔吐令人發瘋的皇城裡,他們是兩隻沒毛的小狼,背靠著背,伸展著毫不起眼的爪子,四面八方沒有一堵牆沒有一塊碳,他們無處依靠,也無從溫暖。只能依靠著對方,緊緊的,從對方的眼神和體溫中,尋找存活下去的勇氣。

他們是密不可分的戰友,是親密無間的同盟,更是無法離棄的家人。

這種複雜的感情,早已衝破了單純的男女之愛,而變成骨血,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很多時候,楚喬都沒有時間去思考一些女兒家的事情,她這短暫的一生,似乎一直是在奔跑,在戰鬥,在處心積慮的謀劃,於是,她將很多東西都掩埋下去了。可是這一刻,她細細的去想,卻想不出什麼頭緒來。

她是個理智的人,一直都是。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知道自己不該沾染什麼,知道未來在等著什麼,於是,她就按照這一切認真的行走,不能行差走錯。也許這樣的性格很是無趣,也很沉悶和枯燥,但是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死心眼認死理,固執的像一隻水牛一樣。

楚喬緩緩的閉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他就要來了,她已經嗅到了遠處的風,她知道,那是他在思念她。

「你到底要一個人在那裡坐多久?」

楚喬一驚,猛的回過頭去,只見李策穿了一身松綠色的袍子,腰間鬆鬆的系著,衣襟微微敞開,露出大半邊健碩的胸膛,他的頭髮在背部以綢緞輕系,兩側鬢髮輕飄,他的眼睛好似三月的柳絲,在月光下輕輕眯起,就像是一隻可睡的狐狸,笑眯眯的望著楚喬,然後伸出修長的手,輕輕的打了個哈欠。

楚喬緩緩的皺眉:「你站在這裡多久了?」

「就一會。」李策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大咧咧的坐在她的身邊,遞過一隻銀色的酒壺,說道:「喝嗎?」

楚喬搖頭:「我從不喝酒。」

李策微微聳肩:「你活得還真沒意思。」

「你三更半夜的不睡覺,就是想來挖苦我的嗎?」

李策喝了一口酒,他的酒量顯然不是很好,只是幾口下去,臉頰就微微有些泛紅。他的目光在楚喬身上輕輕一轉,然後指著湖心一處小島說道:「你知道那株樹活了多少年了嗎?」

楚喬一愣,沒想到他突然說這個,吶吶的也不說話。

李策自問自答的說道:「已經四百多年了,沒想到吧,比大夏的祖宗們年代還要久遠。」

然後他又指著烏木橋邊上的一朵小花:「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

那小花是淡紫色的,花盤極小,在風中搖曳著,看起來十分可憐,好似隨時都會被大風捲走一般。

「這叫幽顏,午夜開花,清晨凋謝,一生只開一次,不過短短几個時辰,可是卻要窮盡一年的光陰。」

銀質的酒壺上雕刻著一朵一朵細碎的小花圖紋,看起來竟和那幽顏十分相似,李策仰頭喝了一口酒,轉過頭來,笑道:「喬喬,人生苦短,朝露曇花轉眼白髮,能盡歡時須盡歡,莫要辜負大好光陰啊。」

楚喬緩緩搖了搖頭,聲音低沉的說道:「可是若是給我選擇,我寧願做那幽顏曇花一現,也不做古樹終生碌碌。」

「呵呵,」李策洒然一笑:「萬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幽顏笑古樹終生碌碌,無從驚艷,卻不知長久的存在和佇立就是一種艷絕,經年不倒,風雨無損,就是一種實力,歲月的瑰美,豈是蜉蝣可以瞭然的?」

楚喬轉過頭來,只見李策眼神明亮,笑容洒脫,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聲問道:「那你呢?是願意做朝夕之絢爛,還是歷經歲月之瑰美?」

「我?」李策轉頭望來,笑容頓時燦爛而起:「我的野心比較大,我既希望能如古樹一般經年累月天長地久,又希望時時刻刻都如幽顏一般絢麗多姿,哈哈。」

楚喬微微搖了搖頭,淡淡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好詩!」李策一笑,仰頭飲酒,洒然說道:「沒想到喬喬還是個才女。」

楚喬淡笑不語,也不反駁。

「喬喬,有一言,不知是否當講。」

楚喬淡笑說道:「你若當我是朋友,就直說無妨。」

今夜的李策與平時判若兩人,雖然言談間也不乏嬉笑之色,多有離經叛道的言語,可是他這樣靜謐安詳的坐在月光籠罩之下,花樹環繞之中,聲音言辭也少了幾分平日的荒誕不經,多了几絲朗月般的清和。微風輕拂過兩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松綠色的衣擺交相纏繞,竟少了幾分詫異,多了幾縷柔和。

楚喬伸手拂了一下鬢間的亂髮,李策看著她,眼神突然多了幾許認真。

「大夏如今雖亂,各方諸侯蠢蠢欲動,亂民四起。奈何樹大根深,百年基業船身穩固,一時風浪雖來,但只要穩住船舵,翻身易如反掌。反觀燕北政權,看似鋒芒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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