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卞唐卷 第二章 兩處天涯

西馬涼前往柳河郡的官署驛道上,一隊人馬正在安靜的等候著。天邊月光慘淡,一片蕭索,月光斑白,照在下面這隊人馬的身上。足足有上萬人的隊伍一片安靜,沒有半點聲音,每一個都眺望著東邊的官道,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羽姑娘剛進大帳,裡面的幾個男人就頓時起身,女子眉頭緊鎖,語調卻一如既往的平靜:「有消息傳回來嗎?」

「還沒有,」一名一身儒生青衫的男子站起身來,面容疏朗,略顯消瘦,面色稍稍有些暗黃,說道:「姑娘不必擔心,烏先生既然讓我們在這裡等著,想必不會出什麼問題。」

「我不是擔心有伏兵,」女子面色有些蒼白,眼眶有著明顯的黑圈,顯然很久沒有好好休息,她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坐在左手的一角,沉聲說道:「這方圓三十里之內都有我們的斥候探馬,我是擔心少主的傷勢,好在烏先生來的及時,不然真不知那幾個庸醫有什麼用?」

其他幾人同樣滿臉陰雲,燕洵身負重傷,卻堅持不肯離開西馬涼,隊伍走了一半,昏迷中的病人醒了過來,強行下車上馬跑回了別崖坡。這個鐵血的主子這樣固執和任性,在座的諸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候,沒有人不心下忐忑,連說話的興緻都沒有了。

羽姑娘嘆了一聲,對著青衫男子說道:「孔孺,先生帶來多少人馬,可安置妥當了嗎?」

「帶來三千接應人馬,其實你們現在已經進入了燕北的管轄之地,前面柳河郡的郡守,是我們大同行會的西南錢糧使孟先生。」

羽姑娘眉梢一挑,疑惑道:「孟先生不是郡守府的私塾先生嗎?什麼時候做了郡守?」

孔孺笑道:「柳河郡是小郡,難怪姑娘不知道。真煌城派來的上一任燕北總長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剛上任的就賣官售爵,會首花了大價錢,買下了帝都前往燕北一路上各個郡縣的官職,為的,就是今天。」

羽姑娘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會首思慮謹慎,計畫的確周全。」

「姑娘!」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羽姑娘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拉開大帳的帘子,邊倉氣喘吁吁的跳下馬背說道:「先生說讓我們原地駐紮,等他和殿下回來。」

羽姑娘眉頭一皺,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說道:「你帶二百人馬趕回去,若是有事,速速回報。」

「是!」

邊倉剛要走,羽姑娘突然想起一事,連忙叫道:「邊倉,阿精安排誰護送大夏的十三皇子回去?」

此言一出,身後諸人面色登時都不好看,就連守門的侍衛也露出几絲氣憤之色。這些大同行會的會員,都是出身於貧賤之家,有沒落的氏族、有低下的平民、更有大部分都是地位下賤的奴隸。大夏等級制度森嚴,常年施行暴政,百姓和朝廷離心離德,這些生活在低層的人更是對大夏滿心怨恨。如今大夏的皇子重傷自己的主人,卻安然離去,整座軍營無人不心生怨憤。

邊倉哪會不知此言不宜在此時提起,故意不太在意的說道:「我也不太清楚,還是等阿精回來姑娘再細問吧。」

誰知羽姑娘眉梢一揚,聲音凌厲的說道:「廢話!我若是能等到他回來還用問你?」

邊倉老臉一紅,緊張的搓了搓手,在大同行會最富盛名的領袖面前,他還是不敢太過馬虎大意,只好喃喃說道:「阿精好像是點了十二營的十個人。」

羽姑娘繼續追問道:「是阿精親自點的?」

「啊?」邊倉一愣,隨即含糊道:「是,是吧。」

「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邊倉立即說道:「是他親自點的。」

羽姑娘長吁一口氣,放心的說道:「這樣就好。」

「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

馬蹄聲起,邊倉快馬離開了主帳,隨即來到軍營旁,點了兩個小分隊,就向著西馬涼的別崖坡而去。

月涼如水,空氣里越發冷寂。很多時候,改變歷史的,就是那麼一句小小的謊言,說的人沒有在意,聽的人也沒往心裡去。那些小事在諸多驚天動地的事情面前好像是扔進大河裡的一粒泥沙,沒有人會去注意。可是在無人理會的角落裡,那粒小小的泥沙卻神跡般的流進了阻擋洪水前行的閘門之中,成為了壓垮閘門的最後一根稻草,於是,門戶被毀,洪水滔天而來,人們面對災難驚慌失措,大罵天道不公,卻不知道,災難,正是從自己的手中生根發芽的。

邊倉不知道,那一晚,阿精並沒有親自點選人馬護送趙嵩,他被燕洵遇刺的事情驚慌了手腳,慌亂中將這個不起眼的任務交給了自己的部下。他的部下是一名武夫,武藝超群,耍的動二百斤的大刀,這個身手了得的漢子深以為阿精護衛長將這個不起眼的任務交給自己,是侮辱了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大手一揮,高呼道:誰愛去誰去吧!

於是,那些半生被壓迫的,家人慘死在帝國屠刀之下的,和大夏皇朝仇深似海的戰士們,爭先恐後的爭奪起這個任務來。

最後,十個呼聲最高、態度最堅決、眼神最頑強的戰士得此殊榮,擔任起了這個偉大的任務。一路護送趙嵩和趙淳兒回到真煌帝都。

很多時候,我們不得不感嘆於歷史的偶然性,我們假設的想,若是當日阿精護衛長沒有隨便將此事委派給這樣一個武夫,而是交給一個處事妥當的文官,或者若是這個武夫沒有全民徵集一樣的挑選這批送人的武士,哪怕是隨便指派一個小隊,再或者若是羽姑娘能夠多問一句,邊倉能夠認真的回答一句,事情的結果也許就絕對不會是今天這樣。

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感嘆於歷史的必然性。當時燕洵受傷,阿精作為燕洵的貼身安全護衛長自然責任難脫,他根本沒有心思去處理這樣的繁瑣事宜。而他的部下,全部都是保護燕洵安全的強悍武士,腦子好用的本就不多。而烏道崖的突然到來,更讓羽姑娘和邊倉失去了原本的警惕。

於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在西南大地上緩緩的生了根,歷史從這一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好像是一條大河陡然拐了一個彎,就此走向了另外一個走向。很多本該牽起的雙手,很多本該並列起的雙肩,很多本該結起的秀髮,就此失去了相伴的機會和理由。直到很久之後,歲月呼嘯,年華流水,滄桑的雙眼再一次四目相對,他們才深刻的體會到了「世事弄人」這四個字的深刻含義。「少主,」烏道崖緩緩走上山坡,一身青色披風,眉目疏朗,鬢角如霜,腳步仍舊十分沉穩,聲音微微有些沙啞的說道:「這裡風大,回帳篷里等吧。」

「不用,」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好像是冷風吹過林子,帶著那麼濃厚的疲累和沉重。天氣不算冷,可是燕洵還是穿了一身白色皮毛的大裘,白貂的尾巴簇擁在他的脖頸上,越發顯得面孔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他靠在一張擔架改成的躺椅上,腿上還蓋著厚厚的白色緞被,輕聲的嘆氣:「讓我好好吹一吹燕北的風,已經很多年了。」

他的話沒有說完,可是烏道崖卻知道他這句很多年是指的什麼。烏先生點了點頭,附和道:「是啊,很多年了。」

燕洵突然低聲笑道:「當初在帝都的時候,我總是跟阿楚說,燕北的風是甜的,因為有回回山上雪蓮花的味道。可是現在,我卻聞不到了,她若是來了,一定會怪我騙她。」

睿智的大同軍師低沉的嘆息:「少主記憶中的風是甜的,可是現在的燕北,已經不是少主記憶中的燕北了。」

「是啊,曾經的人都不在了。」燕洵目光深沉,望著前方大片濃墨般的黑暗,冷風從遙遠的驛道吹來,吹亂了燕洵額前的黑髮。

「我記得,離開燕北那年,我才只有九歲,那時候帝都下令,各地方的鎮守藩王都要向京中送質子,可是藩王們無一響應,景王爺更是公開反駁皇帝的政令。有一天,皇帝派人給父親送來了一封信,父親看完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跟我們兄弟幾個說:『你們幾個當中,誰想去帝都,只去一年,回來之後,就是我們燕北的世子。』我們沒人想去,也沒人想當世子,大哥那時年長,已經懂事,就問父親,『父親和皇帝不是兄弟嗎?為什麼皇帝還要防範你?』父親沉默了許久,才沉聲說道:『正是因為是兄弟,我若是不擁護他,誰來擁護他?』那一天,我就決定要去帝都了,他是我的父親,我不擁護他,誰來擁護他?」

燕洵突然輕輕一笑,笑容苦澀,眼神溫和如水,卻透著刻骨的滄桑,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好像是已經經歷了幾十年歲月輪轉的老人。

「帝都之行,禍福難料,大哥和三哥都搶著要去,但是因為他們都有官職在身,最後父親還是選擇了我。臨走的那一天,他們一直跟在我的車馬之後,一直送到了墮馬嶺、柳河郡、西馬涼,最後,就是站在這座別崖坡上,父親和大哥二姐三哥一起站著,後面跟著大批的燕北戰士,天空中飄蕩著父親的黃金獅子旗,我遠遠的回過頭去,還能看到二姐在偷偷的抹眼淚,聽到三哥粗著嗓子大喊著讓我小心,大哥說帝都比燕北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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