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十五年,候鳥終於歸來

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日晚上,裴尚軒回到闊別已久的老房子。自從搬家離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一轉眼已經好幾年了。

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弄堂,他在這裡度過輕狂不識愁滋味的少年時代,陪著他的,是一個醜醜的黃毛丫頭。

留在此處的記憶彷彿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凝固了時光,照片上的人也笑臉模糊。他的步子明顯放慢,裴尚軒靜靜回想,有黎璃相伴的歲月。

他不曾忘記,在失去自由的日子裡,這個女孩每個月都要輾轉換車來看望他。她固執地不肯放棄,偏偏自己也是個頑固的傢伙,自覺無顏見她就硬著心腸讓她每次都白跑一趟。裴尚軒以為黎璃終會死心,但是當父母將她整理出的參考書遞到他面前時,他雖然沒哭,卻在心裡掉了眼淚。

這個傻瓜,自己哪裡配得上做她的朋友?

那時候他這樣想著,在後來的日子裡他不止一次看見自己與她的差距,心裡其實是自卑的。他那樣頻繁得更換女友,一方面固然是他欠奉了一些真心,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他隱性的示威?也只有在情場上,黎璃比不上他。

現在想想,裴尚軒不禁覺得過去真是幼稚可笑到極點,他心安理得的自卑著,認定黎璃和自己有如雲泥之別,卻從沒真正努力拉近與她的距離。

這一次,我會走過來找你,黎璃。

凝結的時光在這一刻開始流轉,留存在歲月里的女孩彷彿聽到了他的肺腑之言,盈盈一笑。她輕輕巧巧地轉身,逶迤而去。

他不由自主跟上黎璃,轉過牆角木然呆立,眼前只有一地冷冷清清的路燈光,哪裡還有她?

眨了眨眼,裴尚軒才看清,這條弄堂就是過去她外婆家所在,理論上她的小舅舅應該還住在此處。

他在心裡祈禱黎璃的小舅舅千萬別搬家,否則人海茫茫他竟不知道該往何處再去尋她的蹤跡。

許是上天聽到他的訴求,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黎國強剛好打開門提著垃圾袋出來。借著門裡的燈光,他認出了裴尚軒,但想不起外甥女的這個朋友究竟叫什麼名字。

「小舅舅,你好。」在黎璃外婆和母親的追悼會上,她讓他跟著自己這樣叫人,裴尚軒照舊如此喚他。

「你是小璃的朋友,來來來,進屋裡坐。」黎國強熱情招呼他入內,快速走到對面牆角將垃圾袋放下。他走回來,邊洗手邊問裴尚軒有何貴幹。

「小舅舅,你知道怎麼樣找到黎璃?」他抓緊時間直奔主題,「她關機了,我找不到她。」

黎國強甩了甩手上的水,收手時順勢用身上的背心胡亂抹了抹。聯想到黎美晴住院期間發生過類似事件,他滿不在乎道:「事情急不急?這丫頭喜歡自個兒旅遊,說不定出去休假不想公司里的事煩到她,所以關了手機。」

裴尚軒拚命搖頭否定他的推測,他無法向黎國強準確形容黎璃那句「我沒力氣飛回來」給自己帶來的感受。他也希望僅僅是關心則亂,奈何這麼多年朋友做下來,他深知黎璃若非遇到重大變故,絕對不可能無緣無故音訊全無,即便那次她獨自出遊也是因為失業不想大家無謂擔心。

「小舅舅,你有沒有她繼父的電話?我真有很急的事,一定要找到她。」他急切的模樣讓黎國強也緊張起來,急急忙忙回到卧房內翻箱倒櫃找出柳之賢的電話,一個一個數字報給裴尚軒聽。

握手機的手微微顫抖,他小心翼翼輸入每一個數字,末了還不放心地重複兩遍確認有沒有輸錯。黎國強又是擔心又有點好奇,終忍不住問他找黎璃到底所為何事。

裴尚軒本已轉身走向門口,聽了黎國強的問題,回過頭面對著他。「我要對她說一句話,」他的前半句不免令人失望,興師動眾半天卻原來只為了說一句話,但後半句立刻讓黎國強笑逐顏開,裴尚軒告訴他,「那句話就是『永遠和我在一起』,我不想再錯過她。」

他飛奔而去,懷揣一顆滾燙赤誠的心。可惜正如黎璃告訴他的那樣,為時已晚。

她默默等待他很久,現在她要離開了,比很久更久。

黎璃經確診為急性淋巴性白血病,需住院進行化療。藥物只能延緩癌細胞擴散,真正能根治白血病的只有進行骨髓移植。而找到相匹配的骨髓,這個希望異常渺茫。

她故意將手機留在家中,以免在病魔折磨下意志動搖忍不住給裴尚軒發消息。黎璃決心從他生命中離開,毫不猶豫。他說了「愛」,這已是給她的最好贈禮,她不能讓他眼睜睜看自己死去。

住院那天,黎璃一早退了酒店的房間,坐在大堂里等柳千仁。距離約定出發的時間尚早,她不想枯坐著胡思亂想,便將隨身的行李寄存在櫃檯,走到外面街上。

八點剛過,陽光已十分耀眼,地面溫度也在迅速上升中。大多數店還沒開門營業,路邊只有一家文具店開著。她本已路過,忽然想起什麼,再度折返。

不一會兒,黎璃懷抱一本素色封面的日記本走了出來。她低頭看看懷裡帶鎖扣的本子,默默計算到二零零六年元旦還剩下多少時間。

四個月,自己有沒有機會聽到新年的鐘聲?黎璃不敢假設,快步走回酒店。

大堂里沒看到柳千仁的身影,她取回行李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彎腰從旅行袋裡掏出水筆,拿著精巧的鑰匙插入鎖扣,「啪噠」一聲打開了日記本。

翻開第一頁,她在泛著淡淡青色的紙面為四個月後的一月一日寫下了一句話——今年我不要再喜歡裴尚軒!

手指滑過他的名字,帶著幾分眷戀、不舍。這個男人,她喜歡了整整十五年,終於到了不能再愛的時候。

再見了,笨蛋!

黎璃淡然笑著,將鑰匙扔進電梯口的垃圾桶,如同完成一項儀式。

她和裴尚軒糾纏在一起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她一個人的戰鬥,他幫不了她。

第一次化療後,她什麼都吃不下。柳千仁熬了雞湯,硬逼她喝下去補充營養提高免疫力,黎璃吐了他一身。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連忙拿起毛巾,用力擦拭他的外套。

「沒關係,我的手藝太差,你不想喝是正常的。」柳千仁抓著她的手,柔聲為她的無心之失尋找理由開脫,絕口不提「化療」二字。「看來非要老爸出手了。」

黎璃睜大眼睛猛搖頭,柳之賢待她如同親生女兒,她實在不忍心讓他再受一次打擊。「不要,千仁,有你陪我就夠了。」她展露甜甜的笑容,卻看到他驟紅了眼眶別轉開頭。

她黯然垂頭,心中歉疚。他說欠了她,願意傾盡今生賠償,仔細算下來竟是她欠了他更多。

柳千仁下班後到醫院照顧她,她在他到來之前細心的把掉落的頭髮收起來扔掉。這個男人為她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利,她每天佯裝出積極樂觀的樣子免他擔憂。

可是在整個白天,黎璃經常望著天空發獃。好幾次聽柳千仁說起裴尚軒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她想自己與他的時間總是錯過了。

她健康的時候,他不愛她;現在她快死了,她不能再愛他了。

黎璃給裴尚軒的愛情就像遷徙的候鳥,但這一次沒有歸期。

黎璃的失神在不經意間被柳千仁盡收眼底,帶來深邃入骨的疼痛。她愛著的,終究還是那一無是處的男人。

裴尚軒在八月二十日當晚就找過柳之賢,不明就裡的父親在撥打黎璃的手機得不到回應後,一個電話召來柳千仁要他說清楚黎璃究竟去了哪裡。他也因此,與那個她愛了半輩子的男人再度有了交集。

他們的會面並不愉快。那時柳千仁剛安頓好黎璃,在不知檢查結果的前提下,自然不希望她受到過多驚擾。另一方面,他也不敢告訴父親,怕老人家再受一次打擊。至於裴尚軒,他對此人素無好感,沒理由客氣相待。所以面對父親和裴尚軒的詢問,柳千仁一味推搪不知情。他敷衍的態度令裴尚軒分外不滿,若非柳之賢充當和事佬,以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動手互毆是遲早的事。

柳千仁想不通自己竟然會輸給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男人,忍不住想知道他和她之間到底有著怎樣驚心動魄的起承轉合,以至於令她戀戀不捨。悠長歲月里半生糾纏,他們三個人陷在「我愛你,你愛他,他愛別人」這一怪圈,難解難分。

「一定要說?」黎璃傾聽病房外滂沱的雨聲,輕聲細語。她抬手摸了摸頭髮,又掉了一撮。

他點點頭,接過去扔進廢紙簍。

她靠坐床頭,溫柔地笑笑,眼神疲憊。「那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這是很長的十五年。」她欠了他一個賭約,此後的人生再離不開「裴尚軒」這個名字。

她絮絮陳述,說了很久,皆是瑣碎。外面的雨已經停了,積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聽起來也像雨的聲音。柳千仁握住黎璃的手,他明白為何自己的情敵捨不得放開她。這個女人會用一輩子的忠誠來對待一份感情,她渴望溫暖,卻不了解自己先給了別人溫暖。

「為什麼愛他?」這是他最後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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