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無法和你說再見

柳千仁開車送黎璃到長海醫院住院部樓下,開了車門讓她下去。他目視前方,淡然說道:「我不上去了。」

她看著他的側面,一言不發下車,飛快跑進住院部大樓。

黎璃做夢都想不到吃得下睡得著罵人也很有氣勢的黎美晴會生病,而且是直腸癌晚期。電梯不斷上升,她的心卻像是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不見天日。

推開病房門,三人一間的病房空著兩張床。聽到門口的響動,病床邊的柳之賢回過頭,對黎璃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躡手躡腳走近,注視著病床上的母親。黎美晴睡得很沉,與她最後一次回家看到時相比,臉頰明顯消瘦。黎璃覺得是自己的隱形眼鏡沒戴好,趕緊抬起手揉了揉眼眶。再看,黎美晴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她相信了,母親得了絕症,隨時都可能撇下自己。立時心頭升起茫然,母女倆關係並不親密,什麼「女兒是媽媽貼心的小棉襖」之類的形容無論如何都聯繫不到黎美晴和黎璃身上。她們不曾分享過女人之間的秘密,當然更不曾討論過如何對待感情問題。

幾年前在外婆的追悼會上,黎璃曾有過不好的聯想。此刻她相信,是老天爺給了自己懲罰。快要失去的時候,她才明白血濃於水的道理。

柳之賢拍拍黎璃,示意她到外面說話。他們走出病房,他小心翼翼在背後合上門。

「叔叔,媽媽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的嗓子眼像有硬塊堵著,哽得難受,有想吐的暈眩感。

「癌細胞轉移到腸子。醫生說這麼多年,已經不容易了。」柳之賢神情漠漠,哀莫大於心死的慘淡神色。

黎璃聽不懂,什麼這麼多年,什麼轉移,她一頭霧水。「叔叔,我媽以前得過癌症?」

柳之賢終於流露了另一種表情——驚訝,不過他很快恢複常態,搖頭嘆道:「你不知道啊,美晴得過宮頸癌,把子宮摘除了。」

黎璃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柳之賢。他沒看她,自顧自說著:「這幾天她都痛得睡不好,剛才醫生給打了杜冷丁,才能睡一會兒。」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方能剋制心頭的痛楚。二十多年,黎璃一直埋怨母親的冷淡,但從來沒有反思自己是否也有錯。她被動等著母親朝自己走過來,黎美晴不過來,她也不願意走上去。

「叔叔,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她有記憶開始,並沒有關於黎美晴住院的印象,由此推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柳之賢伸手從衣袋裡摸出煙盒,像是剛想起病區內禁煙,又放了回去。黎璃鼻子發酸,柳之賢以前不抽煙的,這些日子想必情緒糟糕,在黎美晴面前還不能表現出來。

「我們是在醫院裡認識的。」柳之賢看著長長走廊盡頭的玻璃窗,陽光照了進來,在大理石地面燦爛地跳躍,「我有隱疾,千仁的媽媽在外面有其他男人。」黎璃愕然,雙眼大睜,做夢都想不到事實真相竟與柳千仁所說截然相反。

「叔叔,你為什麼不告訴千仁……哥哥?」極為困難的擠出「哥哥」二字,黎璃頗為諷刺地想柳千仁加諸於自身的遭遇簡直是荒唐。黎美晴根本沒有對不起他,更遑論是她。

「你媽媽醒了,進去吧。她這幾天一直念叨你。」柳之賢通過門上的觀察鏡時刻關注病房內的動靜,看到黎美晴翻了個身,馬上緊張兮兮推門而入。黎璃跟在後面,不清楚該怎麼面對病重的母親。

倒是黎美晴一如既往,開口便是一句罵人的話:「死丫頭,到哪裡去了?找也找不到,不知道家裡人會擔心啊?」可惜沒了平日的氣勢,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黎璃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黎美晴收住了口,使了個眼色暗示柳之賢想和女兒單獨談話。等丈夫離開,她抬手拍拍床沿,叫黎璃坐過去。

「你小時候想知道爸爸是誰,我總是罵你,你怪不怪我?」黎美晴瞧著女兒抽鼻子的模樣皺起眉頭,「你這丫頭,繼承的都是我和你爸的缺點,怪不得長這麼丑。」

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啊!黎璃咬住嘴唇想笑,但一想到今後母親再也不能說自己難看,不禁悲從中來。「媽,你就不能說說我比以前好看多了啊?」不想增添黎美晴的傷感,她難得反駁了一回。

黎美晴笑了笑,伸手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嘴裡恨聲道:「一點都沒瘦下來,能好看到哪兒去?」她注意到母親浮腫的手,手背上有打點滴留下的針眼,觸目驚心。

「我不要知道那個男人,這輩子我只要媽你一個人。」黎璃的眼眶又濕潤,想起已過世的外婆說過親生父親是個沒良心的男人。她自然把黎美晴的病和沒良心的父親划上了等號。

黎美晴長嘆口氣:「你爸就想要個兒子,情願交罰款也要生一個。」說著陷入沉默,好似回憶起當年的痛苦,「我開心,你從小就爭氣,有你這個女兒,媽很高興。」

黎璃抬手掩住嘴,眼淚沾濕了手掌邊緣。她以為和母親是前世有仇,原來她們都不懂表達,浪費了那麼多年。

「你和我很像,都是死鑽牛角尖的性子。這麼多年對你惡聲惡氣,媽只是想讓你更聰明一點,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能找個對你好的男人,我走也走得放心。」黎美晴露出了痛苦之色,杜冷丁的效用過去,疼痛再度在衰弱的軀體里肆虐。

黎璃把手遞過去,「媽,痛的話就抓我。」她用力醒鼻子,「你還不能走,你還沒看到我找到好男人,你怎麼能扔下我不管?」

「傻丫頭,」黎美晴指指抽屜,「給我,拿止痛片。」

她有預感,自己就要失去母親了,再一次目睹死亡得意猙獰的臉。黎璃仿若被遺棄在荒野孤立無援,她的腦海里盤旋著一個名字,那個承諾要比她活得長久的男人。

裴尚軒走進黃埔公園,隔著樹叢看到防汛堤上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生怕她做什麼傻事。聽到背後的腳步聲,黎璃回過頭。

「我能做什麼?」他一路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一見她便脫口而出。漫長的歲月里,始終是黎璃在支持他,現在輪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凄涼的聲音讓他難過,她顫聲說:「我媽媽,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間顫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著自己的肩膀說過的話——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這個看上去堅強的女孩,事實上非常脆弱。他掛了電話,把清點盤貨的事情扔給店員,招了一部計程車馬上趕往黃埔公園。

忘了從何時起,她喜歡到黃埔公園看風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鷗競翔,黎璃的心情會慢慢陰轉晴。

後來她告訴他,這個習慣從十四歲生日那天開始。那一天,有個男孩在外灘替她過生日,要她做一個勇敢的女生。

她沒有勇氣了,會來這裡尋找當日的感動。

黎璃拍拍身邊的空位,示意他坐上來。「不嫌熱的話,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熱,雖已是日暮黃昏,但餘熱不減。裴尚軒笑著罵她傻瓜,說這麼多年的朋友做下來,就幫這麼點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對。

她的頭靠上他的肩,閉上眼睛不發一言。像是長途跋涉,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到了終點卻發現走錯了方向。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回頭走一遍,所能做得不過是站在原地凄涼四顧。

他也沉默,安慰只是止痛片暫緩痛苦,卻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親人離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體驗之一,唯有時間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軒,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比我活得長。」黎璃低聲重申請求。

裴尚軒眺望對面的東方明珠、金茂大廈、國際會展中心,上海日新月異,他們的友誼經歷了歲月的考驗,歷久彌新。

「好。」這是他第二次答應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軒找到了為什麼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為愛著,所以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死去。

黎璃在醫院陪護了兩個多星期,起初黎美晴還能勉強坐起,在旁人攙扶下走動幾步。但她的病情急劇惡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維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軒來過幾次,幫忙照顧黎美晴。

黎美晴認得他,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細,斷斷續續不連貫,大部分內容要靠聽者揣摩。裴尚軒問她是不是想說感謝,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

還有一句話他沒聽到,那是晚上黎璃替換柳之賢守夜時母親說給她聽得悄悄話。

黎美晴說:「有他照顧你,我放心了。」

六月三十日,醫生開出了病危通知單。黎璃躲進洗手間失聲痛哭,她給裴尚軒發了一條短消息。他回覆說立刻趕過來陪她。

黎美晴已處於彌留狀態,黎國強帶著妻兒過來見姐姐最後一面。他們為了爭房子吵過架,有一段日子甚至彼此不來往,但人之將死,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

黎璃不需要再掩飾紅腫的雙眼,到了這般田地,病人自己最清醒不過。她握住黎美晴的手,向母親俯下頭,語帶哽咽:「媽,下輩子我們還要做母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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