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流光易景,不離不棄

黎璃沒料到再度聽說潘文輝這個名字,居然是和一樁詐騙案聯繫在一起,而被騙的當事人正是裴尚軒。

騙局並不複雜,潘文輝借口公司需要添置一批品牌筆記本電腦,找裴尚軒合作。他還帶了自稱IT經理的男人到裴尚軒的鋪子談價錢。

裴尚軒向來重友情講義氣,對潘文輝介紹的生意深信不疑。他進了一百多台Sony筆記本電腦,交給了潘文輝。然後潘文輝帶著這批貨一去不復返,而他所說的公司根本就查無此人。

黎璃接到電話聽說此事後立刻請假,叫了計程車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裴家。裴尚軒的父母沮喪地坐在客廳里,她沒看到他。

「叔叔阿姨,尚軒呢?」她惶恐,生怕自己晚來一步他已做了傻事。電話里裴母泣不成聲,直說「怕他過不了這一關」,害她一路提心弔膽。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一天了。」裴母搖頭嘆息,「小璃,你去勸勸他。錢財身外物,上當就上當,當作花錢買教訓,下次再賺回來就是了。」

黎璃連忙點頭,安慰兩位長輩自己會儘力說服他重新振作。她朝他的房間走去,想著他走過的這些年,心中凄楚。她應該早點給裴尚軒提個醒,潘文輝並不像外表那樣和善可親。這個有單邊酒窩的男人,笑起來像個天真的孩子,實則心計深沉。可惜事到如今,已經太晚了。

她責備自己為何要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同他賭氣,裴尚軒本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可她竟為了其他男人和他生氣,沒有及時提醒他小心謹慎。

他的房門只是虛掩,輕輕一推就開了。黎璃在門外先為自己鼓勁,若是連她都忍不住情緒沮喪,還怎麼去鼓勵他。

她推門入內,被眼前驚險的場面嚇得差點尖叫。裴尚軒坐在窗台上,像是隨時都可能摔下樓去的樣子。

他一動不動,渾然不覺有人接近。黎璃鬆了口氣,至少他不像準備自殺,尋死覓活的人對外界異常敏感,絕不會任人走近。

她在他面前站定,這個距離即便他想跳樓,她也能及時拉住他。

「裴尚軒,我來了。」她想不出開場白,只得用這一句。聽到她的聲音,他抬起了頭,頹唐的模樣讓黎璃看著心酸。

她認識他十年,頭一次看到他這麼沮喪,彷彿整個世界傾頹崩毀了。被朋友出賣、背叛,向來是人生之痛。

黎璃心裡一激動,忘形上前抱住這個自己一直喜歡著的男人。「裴尚軒,我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並非純然安慰,一多半是她真情流露。

裴尚軒無動於衷,默然半晌才悶聲悶氣開口說道:「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黎璃重複一遍,胸口好像被重拳擊中,疼痛發悶,說不出的噁心。他不相信她,這麼多年過來,他居然不相信她!

「什麼朋友,都是騙人的。你一落難,每一個都躲得遠遠的裝作不認識。」他不顧她的感受,繼續說下去:「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沒什麼值得相信了!友情這玩意兒,一錢不值。」

黎璃突然出手,拳頭飛上那張俊臉,帶著狠絕的味道。他被這一拳揍偏了頭,歪向一邊。「裴尚軒,你混蛋!」有時候真的不想再管這個不識好歹的笨蛋,衝動、任性像脫韁野馬,肆無忌憚踐踏著關心他的人。可是她放不開,特別是現在。

裴尚軒回過頭,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異常明顯的排斥。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他的聲音里含有一絲金屬的冰冷:「是,我就是他媽的混蛋,你快點滾吧。」

從他嘴裡蹦出的「滾」字讓黎璃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她踉蹌後退了半步,勉強站穩。「裴尚軒,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雙唇抖顫,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裴尚軒心頭一顫,本能地想上前像過去那樣將她摟在懷中安慰。身形微動,他硬生生阻住,害她流淚的正是自己傷人的話,他根本沒有立場去安慰她。冷冷淡淡別轉視線,他眺望窗外陰沉的天色。

他不肯看她,彷彿她和那些欺騙他,在他落難時甩手而去的人一樣。黎璃瞥見桌上的刀片,一個箭步竄過去捏在手裡。

「裴尚軒你這個笨蛋好好聽著,黎璃一輩子都會是你的朋友,永遠不會背叛你。」他意興闌珊送上一瞥,腦子裡還在想著再說些什麼話讓她知難而退,眼前的情形讓他觸電般彈起身體,飛撲到黎璃身前。

「你才是笨蛋!」他奪下她手裡帶血的刀片,拉著她就往門外跑,嘴裡亂七八糟嚷著:「媽,快找紅藥水,快點!爸,老爸,家裡還有沒有邦迪?」

她拉住了他,裴尚軒回頭。黎璃的左手掌被刀片割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肉模糊。

「你,現在可以相信我嗎?」她一字一句,滿懷期待望著他的眼睛。

裴尚軒從小到大鮮少有流淚的記憶,即使小時候被父親用藤條教訓,即使當年他被送進少教所,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但此刻,他抱著黎璃,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樣嘶聲慟哭。

裴尚軒不敢告訴黎璃自己欠了二十萬,以黎璃的個性一定會想方設法替他分擔債務。在他最倒霉的時候,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離他而去已是最大的支持,於情於理他都不能將黎璃卷進來。

晚上他送受傷的黎璃回去,回到家後父母在客廳等他,問他將來有何打算。上當受騙既已成事實,再後悔也追不回損失,還不如考慮現實的問題比較實在。

他的庫存全都抵押給了別人,過幾天就有人來收店,沒辦法再經營下去。除了父母和一個不離不棄的朋友,他一無所有。

父親在進卧室前說了最後一句話:「大難臨頭夫妻各自飛的都不少,黎璃這個孩子很難得。」

裴尚軒當然明白黎璃是個好女孩。正因為太好,對比出了他的不堪,讓他自慚形穢。他私底下甚至固執地認為黎璃這樣心腸柔軟的女孩應該成為某個男人的初戀,而不是交給劣跡斑斑的自己。

鋒利的刀片劃開她的掌心,鮮血淋漓觸目驚心。那一刻他希望時間能回到過去,還一個清清白白品行高尚學歷與她相當的裴尚軒,讓他有資格愛她。

他走錯了方向,只能站在遠處送上給她的祝福——能讓你幸福的人,一定會出現。

黎璃的手被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傷口很深,光止血就用去半天。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用力,可見人在情急之中便顧不得其他了,當時她腦子裡只有弒血為盟這個念頭,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她感覺不到疼痛,皆因心裡的痛楚更勝於肉體。裴尚軒對她的否定比以往歲月中任何一次都刺骨冰寒,她可以忍受他說「不喜歡醜八怪」,那是無法辯駁的事實,連家人都不覺得她好看;她可以忍受他身邊不斷來去的漂亮女生,在心底自我安慰那至少證明他還沒有找到真愛;她無可救藥地喜歡著他,就為了十四歲那年他在寒風中替她擦亮的火柴,那一點點溫暖令她義無反顧。

在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年少,是裴尚軒第一個向她伸出了友情的雙手。

最初的愛,即便隔著最遠的距離,依然清晰。一九九四年柳千仁毀了黎璃的清白,她偏執地認定自己的戀慕再沒有資格袒露在日光下。二零零零年她用鮮血重複了誓言:如果我們不能相愛,那麼就做永不背叛的朋友。

直到後來他們才明白,愛就是愛了,不需要資格。所謂的「資格」只是掩蓋自己怯懦的一個借口,黎璃和裴尚軒真正害怕的是被拒絕。

店鋪被人收去的那天,裴尚軒在電腦城外佇立良久。大衣口袋裡的手機拚命響鈴,他任性的當做沒聽到。

父母把準備給他結婚的房子轉手賣了,二零零零年的房價是上海樓市飆升前最後的低點,算上這筆錢統統還債後,他仍有近五萬元的債務。

漕溪北路人來人往,以太平洋電腦廣場、美羅城、六百、太平洋百貨、港匯、東方商廈共同構築起徐家匯商圈,這裡是上海另一處名利場。

他想起黎璃在遙遠的過去眺望著浦江對岸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對自己說:「裴尚軒,我們不可避免會和這個城市一樣變得冷酷吧?」

當年他有聽沒有懂,現在卻深有感觸。城市經濟的發展不止改變了生活,還有人的思想。成王敗寇,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教會了他這句話。

「笨蛋,我就知道你在這。」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他的嘴角浮現一抹笑痕,沉甸甸壓在心上的失落忽然就空了。當初說會變得冷酷的人,卻是唯一未變得那個。

裴尚軒從衣袋裡掏出手機,十個未接電話都來自同一個號碼。他笑笑,抬手揉她的短髮:「我沒事的,請事假不划算。」

黎璃滿不在乎咧嘴一笑,手肘朝他胸口頂去,「你今後的人生從這裡起步,我怎麼放心得下你這個笨蛋?」

他握住她的手,攤開掌心。那道傷疤很長,斜向切過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像是把一生分成了左岸右岸。黎璃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慚愧,不自然地笑言:「萬一有天我們失散了,等到白髮蒼蒼臉和身材都變形走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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