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進天州地界時,天飄開了雪花。洪平安正指著天州路牌對羅成介紹,一個穿紅棉襖的女孩騎著紅色摩托車從後邊追了過來。羅成疑惑了:「怎麼又來一輛?」司機小李說:「還是早晨那輛,後來被我們超過去了。」女孩大聲問:「這雪會下大嗎?」小李摁下車窗回答:「難說。」女孩問:「你們是去天州嗎?」洪平安和小李共同回答:「是。」女孩似乎放心了,拉下頭盔,又急速開到前面去了。

小李說了一句:「下雪天一個姑娘家開這麼快,真不要命。」

一進天州地界,洪平安就負起對羅成沿途介紹的責任。他指著兩座巨人般對峙的大山說:「這就是天州山門。炎帝黃帝大戰到這裡,炎帝在山門裡畫了一條線,表示退到此為止。黃帝在山門外畫了一條線,表示永遠不許炎帝再出山門一步。」

羅成笑著跟了一句:「炎帝神農氏從此就閉關自守,專嘗百草了。」

洪平安又指著這一段劈山修出來的高速公路說:「這是咱們天州的門面工程,還是龍書記當市長時修下的。」小李跟了一句:「龍書記給天州辦了不少實事。」

羅成看著兩邊千溝萬壑的山嶺沉默不語。門面工程修得很氣派。路兩邊陡峭的斜坡上,一個個用石塊壘起的魚鱗坑種著樹,也頗裝點地方官的政績。當兩邊群山更加陡峭巉岩時,洪平安介紹說:「曹操曾經領兵作戰到這裡,他的《苦寒行》一詩『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就是寫這裡。」羅成說:「史籍記載不是在山西壺關嗎?」洪平安說:「另一種傳說,就是在天州。」

聽說路邊山上就是有傳說的神農村,羅成讓停車。

車拐下高速公路,進了一條伸向溝谷的岔路。洪平安指著一旁上山的崎嶇小路說:「往上走半個多小時,能到神農村。」又指著柏油岔路說:「沿路往前可以到神農鄉。」羅成點點頭四處張望。路下河灘里,一個老農駝著背走過來,後面一顛一顛跟著一頭毛驢。毛驢停住,啃起路邊一棵小樹的樹皮來。老農轉身拉過毛驢的韁繩,用手中的樹枝抽它,一邊抽一邊說:「你當你是誰,想吃啥就吃啥?」

羅成聽了諷刺地一笑,走過去:「大爺,您這幾下抽得好。」

老農抬眼看到了汽車旁站的這夥人,說道:「你們也是記者吧?」

羅成笑了笑:「您怎麼知道?」老農說:「剛才有個記者姑娘家,騎的摩托壞了。」老農指了指掏出手機的洪平安:「打那電話,和你們聯繫來著。」羅成問:「女記者呢?」老農指了指旁邊:「那不是,壞的摩托車停在這兒,她人上神農村去了。」羅成一伙人看到河灘低凹處一輛摔壞的紅摩托車掩在樹叢後。

羅成與左右相視了一下,又問老農村裡鄉里幹部怎麼樣。

老農說:「養雞為了下蛋,養牛為了犁田,養幹部為了啥?說是為了致富,可我們沒富。」羅成接過話說:「您的意思是,養幹部沒用。」老農說:「可不是沒用。」說著,拉上毛驢往前走了。

羅成一指上山的路說:「走馬看一片,不如下馬看一點,咱們上山去神農村看看。」洪平安又一指岔路:「是不是連神農鄉也一同看看?讓車開到神農鄉等著,我們連村帶鄉看完頂多兩個多小時。」羅成點頭。洪平安吩咐兩個司機開車去鄉鎮等,又叮囑:「先不要進鎮,不要驚動,我們下了山,你們和我們一起進。」羅成對洪平安的妥當安排十分滿意。這種「微服出行」,效果全在突來乍到。

沿著山路往上走了沒一會兒,羅成就發現了什麼。

高速公路兩邊山坡上的魚鱗坑被石塊壘著,還刷著白,裡邊種的樹很好看。岔路山谷口兩側山坡上,從高速路一掠而過也能望見一些魚鱗坑。但是,越高,離主路越遠,魚鱗坑就越不成樣子。很快就變成在山坡上壘幾塊石頭,刷一道白。遠看是魚鱗,近看沒有坑。羅成指著說:「這是在山上畫魚鱗坑。這門面裝點得好。」洪平安聳肩笑了笑:「官樣文章到處都是。」跟在洪平安身後的秘書小張說了一句:「漫山遍野真的都搞魚鱗坑,工程太浩大。」羅成瞪了眼:「要搞就不要嫌大,嫌大就不要搞。」

羅成一路黑著臉來到山上神農村,看到的是一村窮困。

幾棵老槐樹盤在村口,守著一些今人半信不信的神農傳說。村裡是一片破屋爛房。正是正月初五,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春聯和倒福字,也有一些出村進村的走親串友。但這點單薄的節日喜氣遮不住各家各院的窮困。村裡有所小學校。推開破籬笆門進去,一間教室一間辦公室,也都四壁透風地冷清在那裡。推門進教室,光線不足,裡面很暗,桌椅板凳更是粗糙簡陋。秘書小張扶了扶眼鏡說:「現在正放寒假。」

羅成又瞪眼了:「我還不知道放寒假?」

羅成發現,一進入天州地界,他就進入了角色。

出了學校,他們看見有放羊娃趕羊出村,攔住問。

小放羊娃叫栓柱,今年十歲,放著家裡七八隻羊。問他上學沒有,他說不上學。問為什麼不上學,他說家裡沒錢,還要放羊。問他為什麼家裡沒錢,栓柱裹了裹破棉襖,趕著羊低下頭往村外走,說:「我剛才都說過了。」羅成問:「你剛才和誰說了?」而後俯身拍了拍栓柱瘦小的肩膀,「你家在哪兒?先領我們去看看。」

他們看到一幅窮困受欺的畫面。

栓柱家的小院本來就很破舊,旁邊一棟在村裡扎眼豪富的二層小樓擠破他家的籬笆牆,直壓在他家的小草房上。窮困受欺的故事全在這幅窮困受欺的畫里藏著。用現在的術語說,這是一起宅基地糾紛。鄰居家兒子叫張虎林,在鄉里當過幹部,後來開煤窯發了財,耀祖榮宗地給自家蓋樓房,擠掉了栓柱家的宅基地。栓柱爹氣不忿,告狀三年,告得家裡鍋底朝天。一次半夜趕山路,摔癱了下半身,現在眨著眼躺在炕上不得死活。栓柱娘是個瘦小的女人,聽明白眼前站的是市裡領導,一把鼻涕一把淚,前言不搭後語地講完了遭遇。她要養著這個癱男人,還要接著上訪告狀,鄉里縣裡跑了不知多少來回。男人在炕上掙扎著坐起來說:「人活一口氣,總不能欺人太甚。」

他們就是在這個黑咕隆咚的窮家裡,遇見了摔壞紅摩托車的紅襖女孩。

她確實是記者,很俊秀地一抖頭髮,遞過一張名片來——是省報的,叫葉眉。她說怕雪下大,急著趕路,躲路上石頭,把摩托車摔壞了。打了電話到省城搬救兵,估計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到。乾脆先到神農村來,調查一下孩子上學的情況。

羅成說:「看來咱們思路不約而同。」

洪平安請示:「要不要把村幹部叫來?」

羅成背著手站在院里看著樓房擠草房沒說話。洪平安立刻跑去將村支書村長都叫來了。村支書皺著一張高顴骨臉問:「您是?」羅成說:「先別問我是誰了。這位是你們天州市政府的辦公廳主任,」他指了指洪平安,「眼前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說清楚。」情況不說也是清楚的:張虎林家是違法侵佔他人宅基地。羅成問:「你們村幹部怎麼不管?」村支書搓著手說:「管不了。」羅成虎起臉:「管不了要你們幹什麼?」又問:「樓里的人呢?」回答說是下山走親戚去了。

羅成揮了揮手:「守著神農這個名牌,不知道靠它發財致富,搞得老百姓這麼窮,要你們這些幹部真沒用!」

羅成領著一群人下山,村支書村長緊跟著。

那個叫葉眉的女記者拉著放羊娃栓柱的手也跟在後面。

到了鄉鎮上,鄉黨委書記不在,回縣城家裡過年去了。鄉長叫魯萬傑,胖頭胖腦的,此時家裡高朋滿座。羅成看了看挺大的院子,挺有模樣的二層小樓,又看到的是一八仙桌酒肉周圍坐滿的人。魯鄉長看見洪平安,趕緊擦凈嘴上手上的油,上來雙手握他。洪平安卻立刻伸手示意,引他向羅成。「這位是?」魯鄉長伸出雙手不知如何稱呼。羅成說:「我叫羅成,過年打擾你們了。」洪平安這才介紹:「這是咱們天州市的新市長,今天剛從省里來上任。」魯鄉長忙不迭地說:「羅市長,早聽說您要來天州了。」

羅成說:「我還沒去市裡報到,先在神農鄉提前走馬上任行不行?」

魯鄉長連說行行。羅成把小栓柱攬到身前:「神農村的小栓柱,你該知道吧?他爹癱在炕上,他娘接著上訪。」魯鄉長胖額頭上滾滿汗珠,連連說知道,又介紹慌窘站起來的一桌人,都是副鄉長之類的鄉幹部。羅成說:「既然老百姓沒過好年,我也就要打擾一下你們過年。要求很簡單,你們鄉村兩級幹部都在,十天內正月十五前,把張虎林家侵佔鄰居宅基地的那一截樓房拆掉。」魯鄉長顯出為難來:「大過年的,是不是過了年再辦?」羅成火了,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人家一家的年怎麼過的?就是因為考慮過年,才給他十天期限,要不,三天就該拆掉。正月十五前拆掉,為的是讓小栓柱一家過個年尾巴。」魯鄉長囁嚅道:「蓋樓不容易,要拆損失更大。我們設法調解一下,讓張虎林家賠償小栓柱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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