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性的人終將消亡 第二幕

城市的輪廓。上一幕放沙袋的地方現在吊著一個大氣球,慢慢地漏氣,起初並不引人注意。曾經放著一排座椅的地方換成了一個閃著亮光並慢慢融化的大冰塊。旁邊有一個玻璃面盆,裡面裝著一塊正在發酵的麵糰,燈光照亮了面盆。一架鋼琴。背景中是一塊深色的長方形岩石,上面刻著幾行字,字跡慢慢地褪去:「我們最大的罪惡——缺少耐心」、「最糟糕的東西存留了下來——最後的希望。」旁邊是兒童畫。舞檯燈光同前一幕。

漢斯躺在一把舊躺椅上,身穿和之前一樣的衣服睡著了。睡夢中還嘟噥著,笑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奎特從幕後走來,邊走邊搓著手。不時地跳起舞步來。吹著口哨。

奎特我有多長時間不吹口哨了!(哼唱著。哼著哼著,便產生了說話的慾望)嗨,漢斯!

〔漢斯從睡夢中跳起,伸手要幫奎特脫掉外衣,儘管奎特並沒有穿外衣。

你睡覺也忘不了為主人服務。剛剛我在獨自哼唱的時候,忽然感覺到難以忍受的孤獨。(端詳著漢斯)現在你又來打擾我了。你夢到我了嗎?噢,還是算了吧!我對此沒有興趣。(繼續吹口哨。漢斯也一同吹起來)別吹了。你跟著一塊兒吹讓我很掃興。

漢斯我做夢了!真的,我做夢了!我夢到了一本袖珍日曆,日曆紙分為毛糙頁和光滑頁兩種。毛糙頁上是我的工作日,光滑頁上是我休息日。我成天在日曆頁上滑行。

奎特做夢吧,你這個夢想家,做你的夢吧——只要你解不了自己的夢,你就做吧。

漢斯如果這夢本身就有解呢?就像剛才的夢中日曆那樣。

奎特你在說你自己。怎麼會這樣?

漢斯您傳染我的。

奎特我如何傳染你的?

漢斯通過您個人的表現以及您因此所取得的成功。我忽然發覺我缺了些什麼。當我考慮這個問題時,我意識到我缺少一切東西。我頭一回覺得我存在的意義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而且是為了和別人比,比如說跟您比。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比較,於是就開始做夢,分析自己。您剛才正好打斷了我的夢,這個夢很重要。(又坐下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可惜啊!結束了。在做夢的時候,我感受到與萬物產生了新的聯繫。(對著奎特)我早就不想再被迫搖頭了。

奎特我似乎應該早些把你喚醒。那樣的話,你就不會有這些想法了。你想離開我嗎?

漢斯正相反,我想永遠待在這兒。我還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學習呢。

奎特你想和我一樣嗎?

漢斯必須的。最近我強迫自己學您寫字。我不再斜著寫字,而是正著寫。這就像是讓一個彎了一輩子腰的人站直一樣。但是也很痛苦。另外,當我叉腰的時候,再也不會這樣(大拇指朝前,其他手指朝後)而是像您那樣,(其他手指朝前,大拇指朝後)這會給人更多的自信。最近我也學您站立的樣子,(站起來)一條腿直立,另一條腿稍息。感覺很不一樣,很放鬆!只有當我購物時,比如去肉店買肉,我的兩條腿會緊緊有力地並在一起,絲毫不挪動。這會給人留下紳士般的印象,於是我總能買到最好的裡脊肉和最新鮮的牛肝。(打了個哈欠)您注意到沒,我連打哈欠也不像從前那樣不拘禮節了,而是像您那樣盡量合上嘴。

奎特也就是說,你會繼續為我工作?

漢斯因為有一種力量驅使著我,要像您那樣自由。您擁有一切,只為自己生活,不必拿自己與別人作比較。您的生活充滿詩意,奎特先生。眾所周知,詩意樹立權威,這份權威不會壓迫任何人——更多時候是自由壓迫著我們。從前我喜歡用舌頭舔郵票,再把它貼在信封上,如果旁邊有人在看著我,我會感覺就像當眾被抓住一樣。現在,要是有人喊我男僕,我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我可以鎮定自若地抬著垃圾桶走在人行道上;我還能夠旁若無人地挽著相貌極其醜陋的女人,與她並排行走;做分外的工作時,我可以毫無怨言——這是我的自由,這一點是我跟您學到的。從前我很羨慕您有能力買得起很多東西,我覺得自己不是漢斯,而是被當成小廝——您注意到我的自由了嗎?我已經會玩文字遊戲了!我曾經斥責您是吸血鬼,不把您視為人,而把您看成資本家。那時我是如此不自由。現在我一想起您的樣子,首先就想到您的錶鏈懸在肚皮上方,就像一條彎彎的曲線,充滿了自信,我已深深為之所動。

奎特聽起來很熟悉。

〔漢斯笑。

奎特你是在嘲笑我吧。我本以為有你這樣經歷的人肯定會一成不變,但是你卻不是這樣。不會變的是別人,你還是變了。

漢斯您是在蔑視自己嗎?奎特先生。現在您已經把所有的產品都倒手賣出去了。

奎特蔑視我自己?不。我也許會蔑視像我這樣的人。

〔長時間的停頓。

你倒是有點反應啊!剛剛你什麼都不說的時候,我忽然想收回我所說的話。並且我的身體深處有一股勁在用力吸著,像是也要把我收回去似的。

〔長時間的停頓。

你嘲笑我的語言。我倒是寧願像新近戲劇中那些普通人一樣,用沉默來表達自己,你還記得嗎?那個時候,你至少會同情我。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我必須得忍受這種折磨。在你們看來,只有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痛苦的人才是值得同情的。

漢斯您究竟想怎樣被同情呢?即使您在痛苦時說不出話來,您的錢也會為您說話,錢就是事實。而您,您只是一種意識。

奎特 (諷刺地)我之所以會提到同情,是因為那部劇中的人物感動了我。並非因為他們無言,而是因為他們原本希望以這種似乎非人性的無語方式善待彼此,正如我們這些觀眾,雖然生活在更加人性的環境中,但我們與他們並無二致。他們也想要溫柔,也想要二人世界等等。只是他們不能言說,所以相互施以暴力和謀殺。這些在非人環境中生活的人在舞台上表現的是終極的人。我喜歡這種矛盾。我想在舞台上看到人——蜷縮著的、有靈性的、將痛苦和快樂統統流露出來的人,而不是一群怪物。這些生命吸引著我——手無寸鐵的人、身份低下和被侮辱的人。人,你理解嗎?那是真正的人,是我能感受到的活生生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人!就是……人!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嗎?不是紙風箏,而是(考慮良久)人。你明白嗎?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所說的話。

漢斯我剛睡醒,還不明白您講的這個笑話。不過,假設您真的以為必須有另外一種可能,要麼是紙怪物,要麼是人,那就太可笑了。

奎特什麼?

漢斯我不知道。

奎特為什麼不知道?

漢斯正是我的不知道才是希望所在。另外,作為局內人,我可以說:每當舞台上帷幕升起時,我就沒有勇氣去思考,因為這又要觸及到人性的問題。讓我們接著假設:您是認真的,也許舞台上的人感動了您,並不是因為他們是人,而是因為他們展現了真實的事物。打個比方,如果我們從某人的畫像中能夠認出原型,一般來說,我們會對畫中的人物產生少有的同情心,而不會對現實中的原型有任何同情。這跟您看的戲劇不是一回事嗎?您同情劇中那些無言之人,又在現實中瞧不起他們?那麼您又為什麼要去看這些對您來說已經逝去了的、陌生的舞台形象呢?

奎特因為我想回憶過去的那段時光,那時我過得還不好,而且也無法表達自己。最主要的是,我這張被偽裝的臉已經坐在了觀眾席中。我期望在舞台上看到其他毫無偽裝的臉。還有,我去劇院是為了放鬆自己。

漢斯(笑)您可真能開玩笑。

奎特是真的。(笑。兩人都笑了)

漢斯您瞧,真實的人來了。

奎特妻你們是在笑我嗎?

奎特還能有誰?

奎特妻你們在說我什麼?

漢斯沒什麼。我們只是在笑您。

〔奎特的妻子也笑了。她捶了奎特的肩,並用拳頭敲打他的肋骨。

奎特我們一下子都很高興,不是嗎?

漢斯那是因為您的生意好,奎特先生。請您給我一枚硬幣。

奎特給!

〔他想把硬幣放到漢斯伸出來的手裡,但是漢斯把手縮了回去,並把另一隻手伸了出來。奎特準備把硬幣放在這隻手裡,但是漢斯又重複了上次的動作,把第一次伸出的手伸了出來,以便順著奎特的動作。當他意識到奎特要……他又伸出來第二隻手。與此同時奎特又準備把硬幣放到漢斯第一次伸出的那隻手裡。就這樣來來回回,直到奎特把錢拿走。他走到鋼琴前並很快地彈奏起了舞曲。奎特的妻子拽來漢斯,和他跳起了舞……接著奎特忽然彈起了一支緩慢而憂傷的布魯斯藍調舞曲,並唱了起來。

有時我在夜裡醒來

我打算在第二天做的一切

顯得如此可笑

多麼可笑地扣上襯衫紐扣

多麼可笑地注視著你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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