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打開窗,望著屋檐下結的冰凌,心中有了些奇妙的不可知。
轉眼,竟已經是她來B市的第二個冬天。第一年,總是覺得時間過得不夠快;第二年,卻又覺得太快。
言希在寒假的前夕收到一封郵件。
那是一張鐵灰洇藍的卡片,高貴而低調,上面只寫了:「家中無雪,維也納今年連綿,莞爾希夷,共賞。」中間,夾著一張機票。
言希的手指映著那色澤,竟素雅詭異到妖艷。
阿衡微笑,問他是誰。
言希卻一直咳,入了冬,他又感冒了。他咳著,臉色沒有漲紅,依舊是蒼白:「陸流。」
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口中,聽到陸流的名字。
思莞說過,那是他們的發小;辛達夷說過,那是一個眼中可以看到許多星光流轉的少年;思爾說過,那是她的神仙哥哥;爺爺說過,那是一個連他的思莞、思爾、阿衡加起來也比不過的好孩子。
可是,她從未,聽言希提起過。即便別人提起時,他也只是裝作沒聽到。
阿衡把盛著熱水的玻璃杯塞到他的手心,嘆氣:「喝口水,再說話。」
他卻咬了杯子,想了想,喃喃,帶了鼻音:「我的好朋友。」
「什麼?」阿衡迷糊。
言希笑了,點點頭,肯定自己的說法:「我說陸流,是我的好朋友。」
「哦。」
阿衡拿著機票,翻來覆去地看:「剛巧是我們放寒假那天。」
言希眉眼是笑的,嘴角卻帶了冷意。
阿衡張口想問什麼,門鈴卻響了,有些尖銳,在寒冷脆薄的冬日。
她去開門,思莞站在門外,只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唇色有些發白。
「從哪兒來,不冷嗎?」阿衡有些詫異,零下的溫度,這衣著未免太過怪異。
少年的臉色很難看,溫和地望了阿衡一眼,腳步急促,徑直走到客廳,卻止了步。他怔怔望著言希手中的灰藍卡片,揚揚左手攥著的如出一轍的卡片:「果然,你也收到了。」
言希咳,笑,眉毛上挑著:「思莞,陸流邀請咱們去維也納度假呢。他有沒有對你說衣食住行全包?不然我可不去。」
思莞表情收斂了波動,修長的雙手放在褲兜中,低頭卻發現自己還套著棉拖鞋,苦笑:「這是自然的。陸流做事,又幾時讓人不放心了?更何況,這次林阿姨也要一起去的。」
言希卻轉身,語氣微滯:「她不回美國嗎?」
思莞呼氣:「好像美國的分公司運轉一切良好,林阿姨也有將近兩年未見陸流了,很是想念。」
阿衡坐在沙發上,本來在繞毛線團,卻抬了眼。
又是……兩年嗎?
言希不說話了,站在窗前,伸出手,在哈氣上印了一個又一個的掌印,樂此不疲。
思莞望著他,雖覺不妥,但還是問出了口:「你……想去嗎?」
言希漫不經心,黑髮盪在了眉間:「無所謂,在哪兒過年都一樣。只是,要添一張機票。」
「給誰?」
他努努嘴,指著沙發,似笑非笑:「還能有誰?阿衡還沒死呢。」
思莞朝著他指尖的方向望去,那個女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
他之前……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阿衡抬頭,望向言希,微愣:「我嗎?我不行。」她笑著解釋,「爸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他今年過年回不來了,讓我陪他過年。」
思莞也笑了:「這麼快?爸爸也是昨天才對家裡說過年不回來了。」
放寒假那一天,氣溫到了零下,結了霜卻依舊無雪,果然如陸流所說。
她送言希到家門口時,因為急著趕飛機,辛達夷催促著他上車。這少年走到了車前,想起什麼,又折回,站在門前,望了許久。
「你看什麼?」阿衡問他,不解。
言希笑,眯眼,看著眼前的鐵牌:「09-68,記住了。」
「記住什麼?」
「我們家的門牌號。」
「記這個做什麼。」
「萬一我忘了回家的路……」
「無聊。」阿衡彎唇,牽著他的手卻是死命往前跑,「快些吧,沒看達夷急得腦袋都冒煙了。」
阿衡右手上的紙袋隨著風有了響聲。
言希指著紙袋:「這是什麼?」
阿衡笑,垂了眼放開他的手,把紙袋遞給他,對腦袋伸出車窗的辛達夷開口:「達夷,就兩分鐘。」
辛達夷無奈:「不就出去幾天嗎,你們倆用不用這麼難分難捨?」
阿衡從紙袋中拿出灰色的兔毛圍巾,輕輕踮了腳,她一米七三,他一米七九,六厘米,無論長短,始終是一段距離。
言希眼睛亮晶晶的,第一句話不是驚喜,而是反問:「思莞有嗎,達夷有嗎?」
阿衡回答得敷衍:「嗯,有,都給過了。」
於是,少年撇嘴。
她卻興了惡作劇的心,拿了淡色素雅的圍巾,把他白皙的頸連同有些乾燥的唇都圍了起來。圍巾上一朵朵向日葵的暗花,在脆薄的空氣中開得正是燦爛。還有一副手套,掛在頸間,依舊是灰色的,上面鉤了兔耳大眼的小人兒,童趣可愛。
言希嘟囔:「什麼呀,這麼幼稚。」
阿衡笑眯眯:「你很成熟嗎?不要,還我好了。」
言希抱住手套,防賊一般:「到了我的地盤就是我的東西!」口中是綿綿絮絮的抱怨,嘴巴卻幾乎咧到圍巾外。
「我靠!沒完了還!」辛達夷怒,把言希拖進車中,向阿衡揮手。
言希瞪大眼睛,拍坐墊:「大姨媽,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們阿衡都給你們織圍巾、手套了,你丫還想怎麼樣?再廢話揍你昂!」
辛達夷淚:「誰他媽的見到那死丫頭的圍巾、手套了!只問我想要什麼,再沒下文了……」
思莞無奈,開車,絕塵而去。
言希整張臉貼在後車窗上,俊俏的面龐瞬間被壓扁,笑得小白,使勁拍車窗:「阿衡阿衡,等著我呀,我很快就回來的呀!」
阿衡傷腦筋,心想,總算把這大爺送走了。然後,壞心地想,最好小丫在維也納迷路,晚些日子再回來。
然後,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年二十八,她隻身一人到達父親所在的城市,卻未料想,南方竟是上了凍,出奇的冷。
阿衡坐火車坐了將近三天。
母親本來想讓她坐飛機去,但是考慮到阿衡之前未坐過,一個孩子,沒人照料,放心不下,也就作罷。
她本來以為自己要上軍艦,母親卻笑:「到底是孩子,那種地方你哪裡能去。」
後來才知道,父親本是放了年假的,只是南方軍區的一位好友邀請了許久,又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便留了下來。
她下火車時,遠遠地未見父親,卻見一個穿著綠軍裝的少年高高地舉著個牌子,上面龍飛鳳舞,兩個極漂亮傲氣的毛筆字:溫衡。
阿衡後來每次想起時都汗顏,她從未曾想過,自己的名字能書寫至如此尖銳鋒利的地步。
那個少年,身姿筆挺清傲得過分,穿著軍裝,一身銳氣威儀。
她走到他面前,猶豫著怎麼自我介紹,終究是陌生人,有些尷尬。
「你好。」阿衡笑了笑。
那少年不說話,盯了她半天,像是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開口:「你就是溫衡?溫安國的女兒?」
阿衡點頭,抬眼看那少年,卻嚇了一跳。
他長了滿臉的痘痘,紅紅的一片,青春十足。
「跟我走。」他轉身,留了個背影。
阿衡吭哧吭哧抱著箱子向前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反正總不至於是拐賣人口的,她當時是這麼想的。
當然,後來反思起來,連自己也納悶,當時怎麼連別人的名字都沒問,就跟著走了。
這未免……太好騙了吧。
再後來,幾年之後,那人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總是想著把她從繩上踹下去的時候,就愛問一句話:「溫衡,你知道你什麼地方最惹人厭嗎?」
她搖頭,自然是不知。
「聽話。我就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聽話的女人!」
阿衡有些鬱悶。聽話怎麼也遭人厭了……
一路上,阿衡幾次想搭話,但是被綠軍裝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言希瞪人時的大眼睛,於是望著這人,合不攏的笑意。
唉,怕是要被人當成神經病了。
她心中如是作想,昏昏沉沉地靠著車窗睡著了。
所幸,這人不是騙子。
她醒來的時候,第一個看到的,就是父親。
「阿衡,怎麼睡得這麼沉?小白一路把你背回宿舍,都未見醒。」溫安國笑話女兒,見面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