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人生,或喜或悲,歲月在我混亂的記憶中剎那老去,醒來時看到窗戶中透進來的陽光,我恍若隔世。

第二天返程時,我在途中接到電話,耿墨池病發入院。趕到醫院,主治醫師跟我們說:「請做好最壞的打算吧,我們真的已經儘力了。」

我號啕大哭。祁樹禮怎麼勸都勸不住我,他的膽結石看樣子又有發作的跡象,一直捂著胸口,後來可能是疼得太厲害了就一個人回了家,留了兩個人陪著我。我把他們都趕走了,獨自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流淚到天明。

一直到次日下午,耿墨池才醒過來。我還是不能去看他,醫生進進出出,在給他做各種檢查。他的保姆這時也過來了,問起發病的原因,保姆說,是他太太去鬧的。

「他太太?米蘭?」我驚愕,米蘭回來了?

「是的。」

「她鬧什麼?」

保姆搖頭,又說:「不清楚,只聽到他們在爭遺囑什麼的。」

毫無疑問,米蘭想搶在耿墨池咽氣前逼他修改遺囑,而耿墨池肯定還是原來的條件,必須先解除婚姻關係他才會保全她在遺囑中的利益,兩人互不退讓,耿墨池受刺激入院也就不奇怪了。

我猜測米蘭不肯讓步的原因,對於她來說不僅要錢,耿太太的名分對她來說也是極其重要的,這是她後半生體面做人的資本,就憑這個名分她可以一輩子藐視我,所以她決計不會跟耿墨池解除婚姻關係,兩人的拉鋸戰隨著耿墨池病情的加重儼然已進入白熱化,無論誰輸誰贏這場悲劇已經註定。

晚上我終於可以進特護病房見耿墨池。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鼻腔中插著氧氣管子,床邊的架子上掛著輸液瓶。

他的臉色很平靜,見到我時還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你走,我沒事。」

我知道他是不願意讓我看見他這麼痛苦。

我捨不得走,撲在床沿,握著他插著針管的手輕輕摩挲。就是這雙手,曾經無數次地被我撫摸過,還是那麼的修長,卻因為過於消瘦,指關節的骨頭突兀得觸目驚心。

「別讓我離開你,也別為難自己,什麼都不重要了,真的,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放手吧,讓自己輕鬆點有什麼不好?」我將他的手貼著自己的臉說。

他無助地望著我,長而悲地嘆口氣,「考兒,你不懂的,我只是想能以自由身躺進西雅圖的那塊墓地,我不想到死都還保留著跟她的婚姻關係,這樣下輩子我就能夠毫無牽絆地去人海中尋找你,我找到你,然後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就算沒有下輩子,這輩子我跟她的爛賬也應該了結清楚,只要她肯答應離婚,我會對她以後的生活作妥善的安置,我可以保證讓她的下輩子衣食無憂,但她不肯罷休,她說我就是變成鬼她也是耿太太……」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呼吸很重。

我連忙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墨池,別說了,你的心我都懂,可你的身體已經是這樣,何必跟她慪這一口氣!」

「人活著不就是一口氣嗎?考兒!」他悲愴地看著我。

我哽住,答不上來。

出了病房,發現祁樹禮就坐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滿臉倦容。我走上前去,站他邊上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抬頭看著我,「他怎麼樣了?」

「剛睡,暫時是穩住了。」

祁樹禮瞅著我眉心緊蹙,欲言又止:「有個糟糕的消息,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什……什麼消息?」我本能地縮了下,還能有什麼比現在更糟糕的嗎?

他看著我,眼神透著悲涼和無奈。

我一看他這樣子就急了,「什麼事啊?你快說!」

他嘆口氣,「米蘭要召開記者會,宣告LOVE系列曲原作者的事。」

「……」

米蘭瘋了!她一定是瘋了!她還嫌耿墨池死得不夠快,她要掐斷他的最後一口氣。當祁樹禮告訴我這件事時,我除了哭泣,什麼話也說不上來。祁樹禮叫我別擔心,他說他會處理好這件事情,我知道他的底子,扯住他說:「你別干傻事,現在夠亂的了,讓我去跟她談……」

祁樹禮不置可否,只說叫我別管了,他來想辦法。結果這事還沒了,安妮也來添亂了,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讓我們每個人措手不及。

祁樹禮傷心欲絕,「難道我們所做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多餘的嗎?」當時是在近水樓台的客廳里,面對哥哥的質問,安妮只是答:「我不想成為你們的累贅。」

「沒有人把你當累贅,這陣子因為你哥哥的狀況很不穩定,所以忽略了你,難道這就是你棄我們而去的原因嗎?」祁樹禮的聲音都在顫抖。

安妮看不見她哥哥,但神情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這陣子她很少到醫院探望耿墨池。而且聽保姆講,她經常一個人坐車出去,去哪裡了,去見誰,沒人知道。祁樹禮想問個明白,她卻別過臉一聲不吭地摸索著上樓,重重地關上了卧室的門。我和祁樹禮面面相覷,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環顧富麗堂皇的客廳,竟有種風雨欲來的壓抑和陰沉。

我在內心還是責怪安妮的任性,她是否知道,她的哥哥在死亡線上掙扎得有多痛苦、多艱難,時常陷入昏迷,而且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即使祁樹禮派人從上海、北京請來最好的心外科專家,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刻不停地對他進行觀察和檢測,但若離開那些儀器和管子,他一分鐘都活不下去。每天,我都趴在病房的玻璃窗戶上,看著他靠機器維持著脆弱的生命,看著床邊的各種儀錶不斷顯示的不同的數字,我的眼淚嘩嘩地湧出來,模糊的淚光里他的臉遙遠而陌生,說什麼一生一世,一生一世那樣久,是他放棄,還是我堅持不了,到了現在時光的鐘擺突然就停止不前,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永恆」,我寧願不要!

但我沒法恨他,因為他實在是一個可憐的人,生命的存在,如今對他而言只是儀錶上閃爍著的枯燥的曲線,現實世界實際已經遠離他,而他卻渾然不覺,他知道米蘭要召開記者招待會的事嗎?他知道安妮要離開我們嗎?

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唯願他不知道!

那天他又昏迷了,我隔著監護室的玻璃窗看他,心如刀絞。米蘭突然來了,我沒去找她,她倒來了,大約是來看耿墨池咽氣沒有。事實上她站在一旁已經觀察我半天了,我傷心無助的樣子應該讓她覺得很痛快,如果她想要痛快,我寧願死在她面前也不願意耿墨池到這地步了還被她打擾折磨,我知道她真正想打擊的人是我,只不過借的是耿墨池這把刀。

「我們誰都沒得到他,我們都輸了,不是嗎?」她淡淡地說,那張臉陌生得讓我不能相信站在眼前的女人就是米蘭。

「你怎麼會來這兒?」我恍惚問了句。

「我是他太太,我不來誰來?」這個時候她倒想起自己是他的太太了。

我只能哀求:「放過他吧,他都這樣了,你非要他死不瞑目嗎?」

「聽說耿墨池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你,」米蘭根本不接我的話,也不看我,望著她的丈夫自嘲地冷笑,「他對你真是愛到骨子裡了,你不過是陪他睡覺,卻睡到了天文數字的財產。」

「米蘭!你夠了沒有?好歹也是夫妻一場,就算你不愛他,你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吧?」

「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你以為只有你知道愛?如果我告訴你,我對他的愛不會比你少一點,你信嗎?你信嗎?!」米蘭嚷了起來,又開始歇斯底里了,「沒人相信我,所有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一個只認得錢的賤貨,我既然已經是你們眼裡的賤貨,還有必要給自己立貞節牌坊嗎?」

「你相信報應嗎?」我忽然問道。

米蘭一怔,不明白我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信。」我望著她說。

米蘭嘴角動了動,在思索怎麼反擊我。正僵持著,一個護士突然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跟我說:「白小姐,快去,祁董事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腦中嗡的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亂跳,頭暈目眩得就要跌倒。

「報應來了!」米蘭眉開眼笑。

祁樹禮的膽結石讓他痛得昏死過去,這些天,他一直在強忍著病痛,整天捂著胸口話都說不出來,最後被迫住進醫院。院方組織了強大的專家組給祁樹禮會診,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躲躲閃閃的,見到我總是滿臉堆笑地說:「白小姐,你儘管放心,祁董事的病不礙事,只是個小手術,一做就好。」

「那你們怎麼還不做?」

「馬上做,馬上做……」

我總是得到相同的回答。

這下好了,兩個男人都進了醫院。他們還真是有緣,在彼岸春天做了數年的鄰居,在日本也是,後來到了西雅圖,兩個人還是鄰居,現在倒好,連住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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