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奇怪,遙遠和親近,理解和排斥,痛苦和喜悅往往都只隔了層紙。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讓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的餘地!

我被人從後面捂住嘴巴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跟耿墨池去上海,剛才從「上島咖啡」出來我都哭了一通的,這會兒眼淚還沒幹就被人拖上了事先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別克商務車。我是要喊的,可來不及發出聲音人就已經在車上了。我驚慌失措地看看周圍,全是幾個戴著墨鏡的彪形大漢。「你們是誰?想幹什麼?」我掙扎著尖叫,可是沒人理會,車子迅速地駛出了鬧市。坐我旁邊的兩個大漢一個控制住我的手腳,另一個掏出了一根針管,後面還有一個人,捂住我的嘴巴,一針猛扎在了我的手臂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就渾身一軟,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像是在做夢,又不像,夢境中的事都真實地發生過,就在一個多小時前,我還跟耿墨池在「上島」喝咖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氣氛有些凝固。

耿墨池坐我對面,一身淺咖啡色便裝,頭髮修剪得很短,差不多是平頭,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留平頭。初秋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窗,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陰影,一半明亮,沒有笑容,神色憂鬱而茫然,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忽然很心痛,很想問他:你過得還好嗎?但我沒有,只是問:「安妮呢,她現在怎麼樣?」

他搖頭,「不知道,我管不了她。」

說著他掏出一個銀色打火機,啪的一下點了支煙,一隻手放在桌面上,一隻手夾著煙,深沉的憂鬱鬱結在他眉心,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他的臉在煙霧的繚繞下倍感遙遠,「你好像變了很多,」他的目光飛鴻一般掠過我的臉龐,「感覺不太一樣了。」

我苦笑,「是吧,女人到了我這個年齡,通常老得很快。」

他握住我的手,「曾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跟你一起變老,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很庸俗,可卻是人生最極致的美好……」

我慢慢地將手抽回來,轉過臉去,「我們沒有這個緣分。」

「是啊,我們沒緣分。」他虛弱地搖搖頭,慢慢地說,「原本不打算再回來的,死了直接埋到西雅圖那塊墓地即可,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來看看你,剛好看到在水一方的出售告示,就買下來了。我自己是用不著的,專門留給你的,以後你若在國內,就住這房子吧。」

我痴痴地看著這個男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嘆口氣,又道:「你這人啊,就是太隨性,做事不動腦子,怎麼直接怎麼來,有時候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在西雅圖,你走後的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見不著你的人就知道你又逃跑了,怎麼總是這樣呢?難道經歷這麼多事,你還不明白,就算你犧牲自己也未必就能讓我幸福,因為你就是我幸福的全部理由,失去你,我怎麼還能夠幸福!所以你離開後,我真的很想你,很多時候恨不得自己死掉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哪怕你這隻螃蟹永無可能變成天鵝,我還是不會停止……愛你。」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彈了彈煙灰,見我沒說話,更深地看著我說:「逃跑,其實是最懦弱的表現,我也逃跑過,跟米蘭剛結婚的那段時間,不是從星城逃到上海,就是從上海逃到星城,結婚三年,我們捉了三年的迷藏。後來到了日本,我又從名古屋逃到巴黎,又從巴黎逃到西雅圖,結果呢,還是逃不脫。現在這種混亂的局面,其實跟我一味地逃避有關,如果我能果斷地面對問題、解決問題,也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逃避,勇敢點,愛情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誰來都奪不走,你跑什麼呢?」

我轉過臉去,極力地仰起臉,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還想說什麼,突然,咖啡廳里響起卡朋特那曲經典的《昨日重現》,兩個人都怔住了,瞪大眼睛相互看著對方,一瞬間腦中好似有閃電劈過,沉寂的夜空驟然通亮,回憶挾著狂風呼嘯著席捲過來,那麼多的前塵往事,那麼多的歡笑和淚水,原來從未丟卻。

彷彿是出自本能,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我不敢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驚動那些記憶。

我們默默地離開咖啡廳,站在街邊上的時候,我低聲跟他說:「我過幾天就回湘北。」

他眉頭一皺,「為什麼?我讓你很難受嗎?」

「不是,不是,」我連連搖頭,「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你需要清靜。」

「如果想清靜,我還跑回來幹什麼?」說著他鬆開我的手,又掏出一支煙點上,情緒顯得有些激動,「剛才跟你說的都白說了,叫你不要跑,你偏跑,我的日子還有多久你不是不知道!」

我咕噥一句:「米蘭,會找過來的。」

他狠狠地吐出一口煙,「來了又怎樣,我還怕她嗎?」

我捂著臉直搖頭,「墨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你,還有米蘭,我鬥不過她,而且我也不值得你這樣。」

說著我就哭了起來,他嘆了口氣,站到了我身後。熟悉而迷離的氣息夢幻般地罩住了我,我一陣搖晃,虛弱得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抱緊了我,然後不等我抗拒,低下頭,深深吻了下來。他的嘴唇微涼,透著好聞的煙草氣息,我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抗拒不了,已經完全深陷在這樣的吻里無力自拔,佯裝的堅強,其實懦弱得可悲。

「跟我去上海吧,我們好好待一段時間,那裡……也許能放鬆些……」他終於鬆開我,把手伸進我的髮絲間認真地看著我說。

「墨池……」

「考慮一下吧,儘快給我答覆,那邊還有一些事情等著我去處理。」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後頸,輕輕摩挲著,目光溫柔而悲涼,「醫生說我很難撐過今年冬天的,我想在最後的時間裡有你陪著,好不好?」

多麼渴望的感覺啊,就是這種在他的注視中被他的愛浸潤的感覺。物是人非的日子裡,如果不是這種感覺,我絕對熬不到今天,什麼都過去了,什麼都不存在了,也許此時此刻只有彼此的愛還在這紛亂的塵世疲憊地掙扎……

我們在人群熙攘的街頭吻別,他要去音協一趟,我一個人回家。

走在湘江大橋上,心裡忽然變得很寧靜,這讓我不知怎麼想起一部費雯麗主演的經典老片《魂斷藍橋》,影片的結尾是女主人公瑪拉帶著對戀人的無限眷戀奔向了死亡,記得也是在這麼一座橋上,也是車來車往,多少年來,我被這部電影深深地感動。其實我的內心也有一個同樣的惡魔,在跟我進行著殊死搏鬥,我的痛苦就是源於這搏鬥,想要給他最美好的愛,又怕自己無力承擔,反而帶給他災難,這樣的鬥爭已經在我的內心糾纏了很久,此刻鬥爭得尤為激烈。然後發生了什麼?剛走過橋拐到一個僻靜的街道時,我被尾隨而至的人從後面捂住了嘴巴……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當我發現被陳錦森綁架到深圳的時候。讓我不解的是,他把我弄到深圳來後很少露面,見了面也只問些生活起居的話,或者是禮節性地擁抱一下,拍拍肩膀什麼的,這更讓我生出無端的恐懼。因為這表明陳錦森對我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愛慕」,我們之間就是綁架與被綁架的關係,非常的簡單利落,卻又殺機重重,只要哪天他下了決心或者是目的達到了,他就可以毫不遲疑地痛下殺手,一直以為他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是一個綁架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有辦法將兩者聯繫在一起。

當意識到情況嚴重時,我已經無法脫身,因為我被監視得很嚴密,除了在自己的卧室可以自由活動,房子里其他地方都有人把守,特別是廚房和陽台。因為陳錦森暫時還不想讓我自殺,更不會讓我在陽台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就連卧室的窗戶都是被不鏽鋼焊死了的,也不可能有自殺或者是求救的機會。

絕望、恐懼、萬念俱灰……

我已經不抱有生的希望了,只是放心不下家人和耿墨池,他們現在可能還不知道我的處境,如果知道了,就算家人能挺住,耿墨池怎麼辦,他的心臟病已經無藥可救了,任何一點的刺激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一想到這,我就抑制不住悲傷,祁樹禮說得沒錯啊,我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所以耿墨池提出要我跟他去上海時我才會猶豫,似乎是預感,我在猶豫,害怕重聚給他帶來新的厄運。

果然,我還沒來得及答應他的請求,災難就降臨了。我反覆地回憶那天從咖啡廳出來後在街邊我們相擁而泣,想起一個人走在湘江大橋時的茫然和彷徨,甚至還想起了那部老電影《魂斷藍橋》,早知如此,當時還不如像女主人公瑪拉一樣葬身車底,給自己的人生來個最凄美的落幕。現在倒好,死也死不了,活著又受罪,糟糕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形,甚至不知道陳錦森為什麼要綁架我。我沒有別的反抗方式,只能絕食。因為我心裡很清楚,一旦我死去,不管是什麼樣的陰謀,都會讓陳錦森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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