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我們都不過是凡塵中的俗人,總憑了自己的驕傲去愛或者恨,我們容不得傷害,卻在不經意間深深地傷害了對方。

兩天後,我們的錄音終於結束。耿墨池做東請我們吃飯,美其名曰是盡地主之誼。他沒有選擇在大酒樓,而是訂在一家低調而精緻的私房菜館,這家菜館三年前他曾經帶我來過,只接受預訂,每人最低消費不低於兩千,而我們這邊有九人,加上耿墨池和他帶過來的助理,十一個人。

阿慶在翻菜牌的時候直咂舌,湊到我耳根說:「乖乖,這麼貴,還不如兌現金給我們,最便宜的蔬菜都要三百八,我的娘……」

負責點菜和招呼客人的是耿墨池的助理小林,很年輕的一個姑娘,當然也很漂亮,一身名牌,可能是因為太年輕,那些名牌穿她身上顯得有些刺目,而她本人也透著一股子勢利味,看似熱情,實則冷淡。

席間我們這邊的同事頻頻給耿墨池敬酒,我知道耿墨池一般不喝酒,平日只飲少量的紅酒,可是馮客大約覺得紅酒不夠勁,偏點了白酒,我注意到小林的臉當時就拉了下來,「耿老師不喝白酒的。」

「沒關係,今天破戒。」耿墨池大方地接過杯子。

「就是,難得有機會跟耿老師吃飯,白酒才有氣氛!」馮客把他平日在酒桌上的豪爽作風拿這兒來了,一開宴就連敬了耿墨池三杯,然後還招呼別的同事輪流敬,於是同事們一個個起身給耿墨池敬酒,小林簡直要發作了,「耿老師,您不能喝了,您的身體……」

「給我閉嘴!」耿墨池斥責她,轉而又端起杯子,「我喝,沒事的。」

馮客豎起大拇指,「耿老師痛快!」說著又拿起酒瓶要給斟酒,結果一看瓶底空了,連忙招呼旁邊的服務員,「再來一瓶。」

我有些心驚了,因為我看到耿墨池的臉色已經發白,端杯子的手都在微微發抖。坐我旁邊的阿慶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忙說:「馮客,差不多就行了。」

「哎,你少插嘴,我敬耿老師是我的誠意,別打岔。」馮客估摸著是喝多了,絲毫沒有注意到耿墨池蒼白的臉色,而他旁邊的小林眼淚都要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新一輪的敬酒開始。耿墨池又灌了兩杯,當馮客準備斟第三杯時,我突然啪的一下放下筷子,「夠了!」

聲音之大,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一桌的人看向我。

我瞪著馮客說:「你還要敬多少啊,你沒看他臉都白了,你想把他灌死是吧?」

馮客很尷尬地僵在那裡,不知所措。

阿慶也發話了,指責馮客:「你也是的,意思下就行了嘛,耿老師是有身份的人,你把他當你的那幫酒鬼了吧?」說著轉過臉,問耿墨池,「耿老師,你沒事吧,你臉色很不好,要不要去醫院?」

耿墨池擺擺手,「沒,沒事。」

他連說話都哆嗦了。

馮客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蠢事,訕訕地放下酒瓶,「對,對不起,我不知道耿老師不能喝酒,要……要不要緊啊?」

「你說要不要緊?你沒看耿老師臉都白了!」阿慶雖然潑辣,但很少這樣聲色俱厲地訓斥人,她推推我,「趕緊送耿老師回去,今天就到這兒了,不喝了。」

「我送你回去吧。」看著他這樣子,我心裡很不好受。

「好。」這次他回答得很爽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小林趕忙去扶他,被他推開,把手伸給我,「扶我一下。」

看來他是真的不行了。

而小林顯然有些尷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我沒工夫理會她,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慢慢扶他離座,他象徵性地跟馮客他們擺擺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馮客嚇得都忘了反應,大約沒想到後果有這麼嚴重。我也生他的氣,懶得跟他打招呼,扶著耿墨池徑直離開。

「要不要緊啊?」阿慶擔憂地跟在我後面,她也嚇著了。我跟她說:「你們先回去吧,有什麼情況我再給你打電話。」

耿墨池的車是輛銀色寶馬,靜靜地停在院子里的樹蔭下。

「耿老師,我來開車吧。」小林不由分說就去拉車門,真是很體貼的屬下,知道老闆喝了酒不能開車。誰知耿墨池並不領情,「你開車先回去,我跟白小姐打計程車。」

「啊?」小林愣在原地。

「走吧,跟我去門口打車。」耿墨池說著就拖著我往外走。小林還沒反應過來,「耿老師,為什麼要打車啊,我可以送你回公寓。」

「要你走你就走,哪兒那麼多廢話!」耿墨池的脾氣不是一般的大,對手下從頭到尾沒有好臉色,真是難為了這姑娘。

「幹嗎要打車?你自己有車不坐……」上了計程車,我不免疑惑。

他這時已經盡顯疲態,仰靠在椅背上無力地說:「這都不明白……我不就是想跟你單獨待會兒……」說這話時他身子在發抖。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吧。」我是真的擔心了。

他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沒事,我這兩年都是這樣,所以我常常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說著他伸手將我的墨鏡摘下來,我紅腫的眼睛頓時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他像是什麼都明了了,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臉,「你瘦多了。」

他指尖冰涼,我本能地戰慄了下。

「你到底哪裡有毛病,沒有去看過醫生嗎?」

他伸手攬過我的肩膀,「別說這麼多廢話了,讓我靜靜地跟你待會兒。」又跟前面的司機說,「師傅,麻煩開慢點兒。」

「好的。」司機巴不得,「那我多繞下,你們二位慢慢聊。」

「嗯,繞遠點兒也沒關係,當一日游好了。」

我瞪著他半晌說不上話。

城市的光影飛速掠過車窗,耿墨池想來是極度不適,一直閉著眼睛。我試圖將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拿開,他不肯,反而摟得更緊。他只是不說話,就那麼閉著眼睛,像是要睡過去一樣。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虛弱的樣子,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一直繞了一個多小時,司機總算良心發現,終於繞到了耿墨池所住小區望江公寓的門口,我原本想就這麼回去,但看他那樣子,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決定扶他上樓。這個小區不是他從前住的那個地方,應該是新買的,環境比原來那個還好,樓宇掩映在繁茂的樹林中,他的助理小林已先行抵達,等候在公寓一樓大堂。

「你先回去,這裡沒你的事了。」耿墨池朝她揮揮手,並未朝她看。小林不敢多說什麼,目送我們進電梯。不知怎的,我覺得背後的目光很刺人。我忍不住回頭看她,她卻瞪了我一眼,憤憤地踩著高跟鞋轉身走了。這姑娘怎麼了?

「48樓。」進了電梯,耿墨池報出數字,幾乎全部的重力都靠在我身上,「幫我打電話給瑾宜,叫她過來一下。」

「瑾宜?」

「就是昨天在琴行你見到的那個。」

「打電話給她幹嗎?」

「她是護士。」

我明白了,掏出手機,「多少號?」他報了一串號碼,我撥過去。片刻後,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你好,哪位?」

我說明情況,她馬上應允,「我知道了,我馬上過來。」

這時已經到了耿墨池的門口,他掏出鑰匙給我,示意我開門。但我並沒有進去的意思,站在門口沒有動,他轉過身眯起眼睛打量我,「你幹嗎?」

「我,我要回去了。」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狠,「你試試看。」

「……」

「我都這樣了,我還能把你怎麼著?」

我只好進去。

一進門就有些嚇到,客廳布置得像是展覽廳,地毯的圖案非常艷麗,踏上去柔軟得像踩在雲端。我詫異於好好的一個客廳,怎麼擺了這麼多雕塑之類的工藝品,牆上也掛了很多畫,傢具反倒成了次要的,擠在那些工藝品中幾乎看不見。

耿墨池如釋重負地陷在沙發里,閉上眼睛喘氣,又吩咐我,「給我倒杯水,快點兒。」

我差點掉頭就走,因為他這語氣像是在吩咐用人。但是想想今天是我的同事把他灌成這樣,還是忍了,既然已經做到這份上,那就好人做到底算了。結果我誤闖進了卧室,又嚇一跳。卧室不會比客廳小多少,因為過於空曠,老式的立柱床擺在落地窗邊顯得非常寂寞,更衣室和浴室都設在卧室內,都是由玻璃牆隔出來的,我知道這裡面的每樣陳設都貴得嚇人,這男人真騷包。

我迅速退出來,找到廚房去給他倒了水,他慢吞吞地喝下。

「你這是人住的地方嗎?」我環顧四周,嘖嘖地直咂舌。他瞥了眼我,「反正在你眼裡我壓根就不是人。」這人真奇怪,人前對我溫和妥帖,一單獨相處就板著臉,好像我欠了他八吊錢沒還似的。我不跟他計較,順口問道,「幹嗎擺這麼多藝術品?」

「這樣顯得我比較有文化。」

「……」

他真是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這麼厚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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