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 頭魚宴

賀凌雲絕情的言辭始終在耳邊迴響,至於自己如何逃出天牢,龍白月根本無暇在意。她木訥訥跟在寶兒和明窗塵身後,邊走邊回想賀凌雲冷酷的眼神和腔調。

「無論生死,我不會饒恕他……」

她咀嚼著這句話,心煩意亂。

然而一出天牢,滿腔愁思便立即被寒冷打消,龍白月凍得直翻白眼,連喘氣都困難。她與明窗塵一路狼狽掙扎,捱到天師宮時話都已經說不清。

紫眠在燈下等候許久,一見龍白月與明窗塵臉色慘白的跌進宮門,急急迎上前去,卻被他倆的冰涼嚇了一跳。

「你們剛剛怎麼了?」慌忙拿被褥將二人裹住,紫眠清澄的雙眼上下掃視,焦慮疑惑。

龍白月頭髮上打了一層薄霜,牙齒咯咯打戰道:「冷死我了……」

紫眠趕緊張羅添炭燒水,寶兒在一旁插口:「他們鑽進水牢里躲避搜查來著,掉水裡了,又臟又臭。」

「有沒有受傷?」紫眠邊問邊將二人領進浴室,拉開一道寬闊屏風,將浴室隔成兩間。他習慣與明窗塵分開沐浴,從前在船上時便如此分隔浴室,沐浴時聊天作伴、燒水與打掃一次了當,方便快捷,適合兩個男人過活,天師宮自然照例沿襲。

此刻情況緊急,三人又曾在一條船上起居,沒多少顧忌講究。龍白月只覺得自己凍得快死了,一等宮女將裡間浴桶灌滿熱水,便脫下髒得要命的衣服,舀了熱水沖乾淨身子,哆哆嗦嗦爬進浴桶泡著,好半天才顧得上回答:「我倒沒受傷,你瞧瞧窗塵呢?」

紫眠在外間檢查明窗塵肚子上的傷口,怕他泡了髒水又耽誤復元。龍白月冰涼的身子忍受著熱水帶來的刺痛,忍不住嚶嚶呻吟,緩過神後才渾身舒泰。

外間爐火正旺,裡間的龍白月透過屏風紗屏上的山水畫,悠閑的趴在桶沿看著紫眠朦朧的影子發怔。寶兒送了乾淨衣服過來,頭上還頂著盤香料,就見她走到龍白月跟前,腦袋一傾,將一盤子香料澡豆盡數倒進浴桶里。龍白月連呼痛快,催她再多放些:「剛剛在水牢里,可臟死我了。」

紫眠聽著裡間嘩嘩的撥水聲,分神問道:「水牢里關著什麼人,你們可有看見?」

「沒,沒留神,」龍白月支支吾吾,「牢里太黑,我們也只待了一會兒……」

明窗塵躺在榻上對紫眠點頭,慌忙附和:「沒見有什麼人,咱們掉進水裡腌臢死了,哪還顧得上別個?」

紫眠信了他們的話,怕明窗塵受寒,匆匆安排好浴桶,往熱水裡加了香料並幾味藥材,擱下乾淨衣服後便退出浴室。他一離開浴室便覺得心頭有點不安,捂著嘴自言自語道:「往常倒不覺得……光有屏風總歸不妥,下次還是分開洗才好……」

這廂寶兒聽見明窗塵在外間窸窣褪衣,不方便出去,索性現出原形,躥進浴桶里跟龍白月一起泡澡。明窗塵聽著裡間動靜有些不好意思,腦袋半沉在水裡咕嚕嚕吐泡泡,倒是寶兒一副狐狸樣,還大咧咧拉著他聊天。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無非圍繞分別後彼此的遭遇,龍白月已經聽過一次,頗不耐煩,在明窗塵聒噪到興頭時忽然打斷他:「我這裡水都要涼啦,你再不完事我就先出去,倒看看你如今長什麼模樣。」

明窗塵嚇得喝了一口洗澡水,氣得直抱怨:「好過分,我以前什麼樣你也沒見過吧!」

三人洗得滿面紅光才走出浴室,這廂紫眠已煮好怯寒湯藥等著他們。龍白月咕咚咕咚灌下一碗,用手巾捂著嘴,看著紫眠往明窗塵肚子上塗藥膏,盤算著今夜的床榻怎麼安排。

她色膽漸長,嘴唇藏在手巾下賊笑,卻又皺眉,覺得不能讓寶兒落單。寶兒不愧是狐狸,眼珠一轉嘆口氣道:「今晚上我還是到靈寶那裡去,她一個人我不放心。」

忠義兩全!龍白月剛要誇讚,怎知忽然從蓬瀛宮來了位宮女,佇在宮牆下等著,要請龍醫女過去:「明日『頭魚宴』,海夫人一早便要動身,怕臨時匆忙,想請龍醫女現在就過去陪伴。」

龍白月苦起一張臉,她不能顯得與天師宮關係太密切,這時候是沒理由留下的。紫眠沖蓬瀛宮的宮女點點頭,趁宮女替龍白月披大衣的工夫,借著寬闊衣袖掩護,偷偷握了一下龍白月的手,塞給她一顆丹藥:「夜寒,拿著再壓一下。」

以為天師在對自己吩咐,幫龍白月整理衣服的宮女遲疑的望了紫眠一眼,雙手又壓了壓龍白月的領口,將她潮濕的頭髮用風帽仔細罩緊。龍白月與紫眠相視一笑,告了別走出宮去,才發現提著風燈的宮女已撐起一把傘——不知何時天又落雪。

往蓬瀛宮的路上,雪花像薄薄撒了一層鹽,被燈火照得晶亮。一串小獸的足跡沿著路邊往前溜,在通往蓬瀛宮與瑤池殿的岔路口與她們分開,龍白月會心一笑,雙頰冰涼心卻是暖的。她抬頭望向遠方,相比蓬瀛宮的燈火通明,靈寶所在的瑤池殿黯淡了許多,風雪中黑壓壓的殿宇只有一點橘黃的微光。

就這麼微微一點亮,恰如龍白月心頭的希望——在異國他鄉的皇宮,凝痛里總會閃現這麼一點希望,在困境中時不時溫暖她一下——因為大家都還在一起。

「紫眠……知不知道你終於能在我身邊,我有多高興……」

龍白月能到蓬瀛宮照應海夫人,令愁悶中的海夫人總算展開一絲笑顏。她親切的用熏籠上香暖的布巾替龍白月擦頭髮,甚至拽過錦被,與她同榻而眠。

龍白月的腳隔著羅襪,踩著被窩裡熏籠細密的竹篾,須臾便全身暖燙。一天的疲勞在這時全部湧上,令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迷糊中就聽見海夫人在她耳邊細語:「他似乎很高興我懷了他的孩子……」

「當然,他很在意您,在天師宮我就聽出來了……」龍白月閉著眼睛想,卻累得說不出。

「也許明天我能見到王爺……我該怎麼面對他……」

龍白月的雙手捂著自己的小腹,沉睡前心說:「海夫人,我能體會您的心情了……」

假使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她怎麼面對紫眠呢?縱使他真愛自己,毫不在意,也於事無補——他越愛她,只能讓她越自慚形穢的——這簡直比他棄她如敝屣,還要來得殘忍。

「如果他值得您愛,他必定不會輕賤您骯髒;如果他不輕賤您骯髒,他便值得您為他而死。」——真要是這般無瑕的愛,似乎也唯有以死相報才能捍衛。

也許她出了一個餿主意……

等到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說是一早就要出發的隊伍竟沒有動身,龍白月驚得慌忙從榻上爬起,就看見已經梳妝完畢的海夫人坐在一邊,正捂著嘴盯著一張箋紙看。她眉尖緊蹙淚水蒙蒙,半晌後箋紙從指間滑脫,飄落在龍白月鞋邊。

龍白月不禁低頭一念,卻是一首《昭君怨》:「昨日樵村漁浦。今日瓊川銀渚。山色捲簾看,老峰巒。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孫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

俚俗卻精緻,龍白月一驚,怔怔抬頭問海夫人:「這是誰作的?」

「燕王……」海夫人心亂如麻的回答,「一早差人送來的。」

沒想到元昕那樣的人,竟也能有這番心思。龍白月望著愁緒滿懷的海夫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默默無言中收拾好一切,海夫人珠圍翠繞,被錦衣、裘皮、暖爐、侍女簇擁著,終於動身走出蓬瀛宮。龍白月與海夫人約好,自己儘可能打扮得不起眼,背著藥箱跟在隊伍最後面,免得被元昕認出來。

剛一出宮,便迎面撞上漫天飛雪,宮人慌忙張起氈簾步障,生怕海夫人嬌弱的身子有半點閃失。龍白月茸茸狸帽遮梅額,跟在眾人身後偷眼張望,大老遠就看見元昕正等候在金鑾殿前,赭紅色狐裘像一團赤火,本尊尚自閑暇從容,身邊內侍卻幾乎成了雪人。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其間寧願賦一首艷詞來戲謔美人,也不願打攪美人好睡。龍白月心中暗嘆——無論怎樣矯飾,還是暴露了痴情處。

浩浩蕩蕩的馬車隊伍開始往燕京郊外的行宮進發,大批禁軍為燕王和徒善太妃的馬車開道,之後跟著三宮六院及宮人親隨,海夫人的馬車混在其中很不顯眼,要不是知道些內情,龍白月斷然料不到元昕會對海夫人另眼相看。皇親貴戚的隊伍還在後面,海夫人躲在車中一直向後張望,一雙美麗憂鬱的眼睛在隊伍中尋找著小金王爺;而龍白月則一直往前看——臨出發時紫眠的身影曾在前方一閃而過,不知道明窗塵有沒有一道跟來。寶兒和靈寶肯定是留在宮中,如今天牢被重兵把守,但願她們別一時衝動、任性赴險。

頭魚宴是燕人的盛典,一般定在正月河水剛冰凍的時節舉辦,這次燕王將野宴提前,表面上是為了給南下泰山封禪騰出時間,龍白月卻猜度他私心底是為了慶祝海夫人有孕。好在老天爺給臉,昨夜降下大雪,燕京外寬闊的黑水河剛好凍上,操辦頭魚宴倒也應景。

儘管崇奉漢制,燕王的行宮仍是保留了燕人的特色,行宮外遼闊的圍場才是大家停留駐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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