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章 燕京

賀夫人的死令女俘們的境遇有所改善,軍官秋五面色陰了好幾天,燕兵也跟著惴惴,不敢放肆。龍白月傷心了許久,最終逼得秋五不得不將賀夫人妥當安葬,又撥了藥品和食物給朱璃。

白天龍白月和玉兒輪流照顧朱璃,她的病情一直未見起色,昏沉中總是念著夫君和孩子的名字,到後來又喃喃喚著娘。

秋色漸深,大軍也走了許多天,越往北天氣越冷,龍白月擔心朱璃身子吃不消,這一日乘著換衣服的機會,她將朱璃挪進秋五的帳篷,便死活賴著不走了。

「她病得人事不知,咱們當著她的面親熱也無妨。」秋五笑著恐嚇龍白月。

連日接觸下來龍白月篤定他是只紙老虎,理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披上羊裘——日晒雨淋令俘虜們的衣料失去韌性,動輒便豁開一個大口子,人人都是衣衫襤褸,加上天氣轉涼,燕將元宜索性就命他們跟著士兵一起換上北燕的冬衣。

可惜羊裘雖暖,中午那會兒也著實會把人熱死。

到了晚間龍白月伺候朱璃睡下,再一次面對秋五的時候,在燭光下他的雙眼平靜又溫和,讓她終於能鼓起勇氣開口:「這麼多天了……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就像你看見的,芝麻大個軍官呀。」秋五眉毛一挑,若有所思的端詳她,以為自己將有機可乘。

龍白月搖搖頭:「不像,你隱瞞了一些事——為什麼不讓別人知道你會流利的漢話?」

「因為我是燕國人,」秋五別有深意的笑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必須偽裝得夠徹底。

龍白月明白他的暗示:「那你為什麼不瞞著我呢?又何以對我另眼相看?」

「因為我中意你呀。」秋五插科打諢。

「不,」龍白月緊盯著他,邊搖頭邊說出盤桓在自己心頭的疑惑,「那口口的表現讓我覺得……你在意的是紫眠大人。」

秋五將雙眼微微眯起,盡量收斂自己精明的目光。他未想到眼前這女子竟會這樣感覺靈敏,沉默了半晌後回答道:「的確,我認識他——紫眠大人。」

龍白月激動得按住心口,斟酌了許久後才問:「你……恨他?」

「恨他?呵呵,」秋五聞言發噱,眼神卻是冰冷的,「作為燕口口官,這似乎很可笑,但我要回答——的確是這樣。」

「你不是燕口口官,」龍白月聲音發顫,「你恨他,所以不願幫我。」

「全天下都在恨他,假使他不曾救過我,我斷不能放你如此逍遙。」

「你恨他,因為他打開了城門?」龍白月搶白,「那也是他指使燕兵包圍京城的咯?如果他沒打開城門,而是換作你帶領著手下攻破京城,你也會認為自己是天下的罪人了?」

「是的,哪怕我有不得已的苦衷。」秋五冷硬的回答。

龍白月氣極,悶悶道:「苦衷的確人人都有,也的確不能為罪行開脫,但是……但是我只管自己看到的——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有些人仍在放縱自己,可以說,國家是被他們敗亡掉的。」

「你怪我只針對他?是的,也許是我盲目。縱使導致敗亡的原因有千萬條,只怪他自己做得最醒目,引得千夫所指。沒有我恨他,天下人也會恨他的……」秋五態度依舊強硬,口氣卻已鬆軟了些許。

如果沒猜錯秋五的身份,就當知道他這樣的人,不論是非必須得先踩住自己的立場。龍白月本就沒指望能夠說服他,於是趁著他語氣緩和時改換話題:「你說紫眠救過你,又是怎麼一回事?」

「啊,說是他救我也勉強,」秋五雙眼難為情的別開,遺憾自己實在太講求原則,「他在燕國的時候,有一天我營里狗發狂,咬傷了不少人。在我打死狗的時候,他正巧路過,提醒我該把狗腦剖出來敷在傷口上。結果只有我照做了……傷者之中也只有我活了下來。很可怕,不到一個月,人盡數死光……除了我安然無恙。」

「一定是他救了你!」龍白月斬釘截鐵道,「這方法出自葛洪的〈肘後備急方〉,是專門針對狂犬嚙人的。」

「哼,當時他既沒說明,又冷著臉,還是多虧我自己謹慎……」秋五說到最後,看著龍白月泫然欲泣的臉,承認道,「的確……是他救了我。」

也因此,縱使再不情願,還是欠他一個人情。

「這才是他,」龍白月捂住臉,忍不住哭起來,「這才是他……」

即使將自己逼到無法轉圜的境地,冷漠決絕,仍會去關心陌生人的性命,她怎會不知他的善良?

連日來的壓抑在此刻得以紓解,龍白月滿腹委屈,索性這時盡數發泄出來。秋五見她哭得不能自已,於是溫存體貼的靠過去,張開雙臂想將她攬進懷裡,借個胸膛或肩頭給她。哪知龍白月不領他的殷勤,一邊盡興哭得酣暢淋漓,一邊撥冗將他一把推開,與他撇清關係。

秋五瞪著她哭得獨立自主的模樣,啼笑皆非:「你這個死女人……」

倒真是個好女人……

也罷,他慣會詭辯——假如收服得了她,他便是報復了紫眠;假如沒能收服她,他便算一路來保護了她,還了人情,從此與紫眠兩不相欠。秋五老大不耐煩的翻身躺下睡覺,丟龍白月一人哭去……

隊伍又走了許多天,終於即將進入燕京。

這日午後龍白月正跟玉兒一起陪著朱璃,就見幾名穿著體面的人匆匆進入軍營,與秋五交談了幾句。往日懶散的秋五這時提起精神應對,腰桿挺得筆直,總算讓一身戎裝抖擻漂亮起來。他交談後回過身子,用蹩腳的漢話對著俘虜們喊:「查得入營名冊上,有一人不是官眷身份,而是宮中醫女,叫安侍玉的,是誰?」

玉兒身子顫抖起來,大家不願意多事,半晌也無人應答。龍白月焦急又擔憂的望著玉兒,壓低了嗓子喚她:「玉兒?玉兒?」

「姐……姐……」玉兒低喃,抓住龍白月的胳膊,淚眼汪汪的望著她,「姐……我好怕,好怕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從小到大,每次都好象死過去一次……對不起……」

龍白月訝異的看著玉兒,眼睜睜任她抓著自己的胳膊,任她偏頭對眾人顫聲道:「她……她是醫女。」

站在營地另一邊的秋五挑挑眉,一言不發的瞅著龍白月虛晃著起身,默默走到自己跟前。他冷笑著再次問:「你是醫女安……」

「我是醫女。」龍白月打斷他的話。

秋五不再多言,只是沉默的盯著她蒼白的臉,點點頭。

出營的時候秋五走在龍白月身邊,她忽然喋喋不休,聲音極低極快,讓周圍漢話不嫻熟的燕人以為她在念咒。

「我不知道你們送我去哪裡我會不會凶多吉少,朱璃身子不好其實是精神打擊太大叫玉兒照顧好她,你不必應答我就當我在自言自語吧。」

秋五笑起來,卻立刻板住臉:「馬上你會進宮,其他人只能當奴隸,這是你造化,可要小心伺候了。」

那幾個衣著體面的人正是燕京宮中內侍,此刻對秋五的吩咐滿意的點點頭。當今燕王推行漢化,宮中人也都學了漢語,於是跟著結結巴巴的開口:「正是,要你去伺候天師公子。」

龍白月裝佯不理他們,仍在那裡飛快的念叨:「既是如此就拜託你關照關照玉兒,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用笑我不爭氣什麼的,我只是因為念在姐妹一場,我只是不想在專心擔憂我自己的時候還要抽空挂念她。」

「好,你去吧。」看見營外套好的牛車,秋五並不去看龍白月,像是隨意說了這麼一句,便與內侍們打了招呼告退。

龍白月掉臉望著秋五離去的背影,忽然想感謝他——啊,這麼多日子,他到底是誰,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燕京很大,處處流露出新興城市的嶄新味道,模仿漢式京城的格局,到處高屋廣廈、美輪美奐。牛車行得很慢,讓龍白月可以將沿途風景仔細打量。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販走卒們說得是聽不懂的燕語,可但凡有達官貴人的車轎經過,她卻總能聽到一兩個漢詞。

起轎、夫人、慢走、公子、請上馬……傳言中燕王推崇漢文化,習漢語學漢制,連都城都南遷,看來都是真的。

牛車在城中行了很久,便遠遠望見皇宮的輪廓。車子往太監採辦進出的小門走的時候,被幾匹快馬超過,龍白月好奇的翹首顧盼,就見騎馬人衣裝精緻顯貴,絕非一般人品。

經過一處宮門時,龍白月發現剛剛騎馬的人已經下馬,正與一批公子王孫站在一處。光鮮的貂皮錦綢花團錦簇,吸引龍白月瞧得目不轉睛。

只聽其中一人急沖沖怒吼:「陛下已離京,我還不能接回自己的妃子么?」

「王爺您這是什麼話?海夫人留在宮中是因為太妃寂寞。」一名內侍高叫著想壓服眾人,「陛下不過是出於一片孝心,需要各位夫人陪伴太妃解悶,諸位大人請安心回吧。」

可接下來的怒罵已變成燕語,有人還用漢話勸什麼「小金王爺息怒」,但很快便又是燕語吵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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