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困守

賀凌雲冷笑一聲,將軍令擲在地上。趙參將低頭瞄了一眼文書,抱拳揖道:「將軍,樞密院要我們棄守,交出蔚城,我們幾時……」

「樞密院?哪門子樞密院?」賀凌雲緊盯著趙參將,目光陰森,逼得他窘迫不已。

趙參將尷尬得喃喃道:「其實守了這麼久,為城中百姓著想……」

「哼,我們如今開城,也沒得皇帝做!」賀凌雲嘲諷完仍不解恨,氣得將案上什物盡數掃在地上,握緊拳頭道,「該死的……這種偽詔本將不受!蔚城必須守下去。」

「可連日困守,城中物資匱乏,燕賊大軍很快就會從南邊折回,」趙參將硬著頭皮堅持,「敵我實力懸殊,何況京師淪陷、聖上被俘,我朝氣數已盡……」

「既然氣數已盡,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為什麼還活著?」賀凌雲靠在主座上,頭枕著椅背懶懶譏笑,「我已經說過了,繼續守城,直至最後一兵一卒。」

「是……末將領命。」趙參將只得按捺住情緒,低頭一揖後與眾人離去。

人走空後賀凌雲依舊坐著不動,一雙眉頭皺得死緊。他忍不住憂心忡忡——私下派出去的探子一直沒消息,他只知道京城淪陷後家人被俘虜,卻不清楚他們具體的下落。倘若他的家人正隨著燕軍被羈押北上,他尤其擔心自己母親的火暴脾氣會給她引來麻煩。

公輸靈寶躲在門外偷偷看著賀凌雲,被他憂鬱的表情惹得自己心情也跟著一團糟。她一言不發的跑開,在士卒們的問候聲中怏怏爬上城樓,望著城外大片荒涼殘破的景色出神。

國家不是已經滅亡了么,守城還有什麼意義?為什麼凌雲還不肯走,她完全可以將他帶得遠遠的,只要他答應……靈寶輕蔑的瞄了眼圍著蔚城安營紮寨的燕軍,心想他們比夏天的蝗蟲還要可惡。

「這點點人馬,也想困住本小姐我?」靈寶用力吐了下舌頭,心卻在下一刻猛地一沉——不是燕軍困住她,那是什麼困住她呢?自己明明早就想離開了……凌雲,凌雲……什麼時候已經這樣離不開他了,現在不是嘴硬的時候,她惟有老實承認。

在他全神貫注剿敵的時候;在他凶神惡煞逼她穿鎧甲的時候;在他父親去世哀傷脆弱的時候;在他對著新式樣的兵器眉飛色舞的時候;在他吻她的時候……她跟著全身心投入,他的每一面她都要睜大雙眼仔細瞅,就這樣還研究不透,於是恨不能變出無數分身來,每每累得半死,卻每次都情不自禁、大張旗鼓。

她真的是越來越喜歡他了呀!

怎麼辦,該怎麼辦?賀將軍去世時凌雲是那麼難過,他決不肯跟著她一起離開的。靈寶從懷裡掏出珍藏的木蓮花,細小的眉尖微微蹙起來,對著它悠悠嘆了口氣。哎,做人總要顧及這樣那樣的情感,擠擠挨挨,多麼難呢!

可白紙一張的日子,她已經回不去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

從南邊歸來的燕軍如同黑色的潮水,洶湧撲向蔚城。匆匆燃起的戰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賀凌雲奔上城頭,乍見數目龐大的人馬,心底不禁一涼。

這樣的場景原本是他的夢魘,如今實實在在踩在城頭上,他決不能輸——也決不會輸!臉上的表情狠極,反倒像帶了絲笑意,賀凌雲對著眾人揚開嗓子高呼:「全體備戰,死守蔚城!」

一呼百應之中,只有公輸靈寶小臉蒼白,她站在人流中望著賀凌雲,烏黑的眼珠里滑過一抹驚惶。賀凌雲匆忙中望見靈寶,幾步擠過人群來到她面前,流星般神採的眸子牢牢凝視住她,將關切硬沉入眼底不叫她看見,只是吩咐道:「受不了就下城躲著,否則倒礙我的事了。」

「不,」靈寶搖搖頭,聲音有些輕顫,「你瞧,我頭盔都戴好了,一定留在城上幫你,否則萬一床弩出故障可怎麼辦……」

賀凌雲不能再在她身邊停留,叮囑她小心之後便轉身繼續指揮作戰。靈寶望著他的背影,可憐兮兮的眼睛猛地一閉,跟著拚命搖晃腦袋,揮去心中陰霾:「哎呀呀,愁什麼,怕被抓去,就幫他打個勝仗好了嘛!」

胡亂叫喊了一通,再抬起頭來心裡果然舒服了許多。靈寶滿意的笑起來,也開始在城樓上奔走呼喝。她時而幫著床弩手校準目標,時而親手將自己發明的火球裝進拋石機的皮窩,指揮士兵拉動繩索將火球拋進敵營。

戰鬥一直持續了很久很久,到最後靈寶已經記不清自己到底啃了幾口乾糧,她的耳朵被石炮聲喊殺聲震得已分辨不了聲音,只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嗡嗡微震著。就在這樣的恍惚虛浮中她仍然奔跑著,身邊有士兵不斷的倒下,城外燕兵總不見退勢,一直湧上來,整個蔚城就好象她六歲時用來逗螞蟻的甜糰子,不斷被螞蟻一樣的黑色兵潮攻擊、咬嚙。

晨昏早已分不清,只記得用來燒灼攻城燕兵的鐵火床一直是通紅的,不斷從城頭上縋下。人臉也已分不清,每個人臉上都蒙著厚厚一層黑色塵土,靈寶清楚自己也同大家一樣面目模糊,除了兩隻眼睛偶爾還能機械的轉動。

只有賀凌雲,他頭盔上別緻的紅纓還能叫她認出來,時時讓她安心,知道他安然無恙,仍在戰鬥。

城牆垛口被砸得七零八落,燕賊用拋石機扔上來的石炮,依稀可辨是城外墓地里的石碑。靈寶便被這些碎裂的石碑絆了一跤,她痛哼了一聲,捂著腳踝爬起來,察覺腳邊石碑上依稀有字,便伸手一抹——「賀氏」兩字跳進眼中,她心口一疼,忍不住將身子蜷了下去,腸胃痙攣令她斷斷續續嗚咽起來。

這時一隻手伸過來拍拍她的背,靈寶抬起頭來,發現是賀凌雲。他皺著眉頭瞅著她問:「怎麼了?」

「胃疼。」靈寶哽咽道。

賀凌雲瞥了眼她腳邊的石碑,望著她淚痕斑駁的小臉,淡淡道:「你這是餓的。下城去罷。」

靈寶剛想開口拒絕,賀凌雲卻沒時間再照應她,已是匆忙跑回垛口邊繼續戰鬥。她獃獃望著他的背影,半晌後還是悄悄站起來混進士兵里去。

戰事持續太久,將雙方都逼到彈盡糧絕的地步,城外燕軍直接拔了墓碑作石炮,而城內早就拆光了木屋燒火。熔化的鐵水在行火爐里發出紅彤彤的光亮,一爐爐的鐵水順著城牆潑下去,澆死燕兵無數,卻仍是無法撲下燕軍的攻勢。

大量的木頭被不斷送上城來,房梁、樓梯、柵欄……記錄著往日蔚城的繁榮,如今均化作爐下青煙。此刻正是攻守雙方對峙最激烈的時候,賀凌雲跟手下合力用撞車將敵人的登城飛梯撞開,他殺紅了眼睛,發瘋一樣的大叫:「鐵水,快澆鐵水!」

然而行火爐那裡卻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不——不要——」

鐵水遲遲沒送上來,眼見城樓下敵人又架起飛梯,賀凌雲怒吼一聲,甩開撞車沖向行火爐邊。爐邊正是公輸靈寶,她攔著兩個士兵,叫聲中已拖了哭腔:「不要——這是我的木鳥,你們不能燒掉它!」

原來搜刮城中木料時,士兵找到了靈寶秘藏的木鳥,大家哪認得這件寶貝,只當作木頭運了來,在即將入爐的時候正巧被靈寶發現。士兵們認識靈寶,因此只得停下手,偏偏木鳥體積龐大,需要兩名士兵搬動,在城牆上無法輕易掉轉身子,連帶著也逼得後面運木料的士兵不能上前。

燒鐵水最忌中途火力不濟,眼見著一爐鐵水已快凝固,送木料的士兵還在磨蹭,賀凌雲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還愣著幹什麼?!快燒啊!」

「不——」靈寶尖叫著衝上前,抓住木鳥不放,「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木鳥!」

燕兵狼嚎般的咆哮在耳後響起,賀凌雲也跟著沖了上去,一把抓住靈寶,又搖又扯的將她拽離行火爐:「快啊!」

巨大的木鳥被劈開,爐火熊熊竄高,鐵水重新翻滾……靈寶瘋狂的掙扎叫罵:「你們不能燒了它——」

「你瘋了嗎?!燕兵攻上來大家都沒命,孰輕孰重?!」

「你才瘋了,我恨你,我恨你——」靈寶嘶啞得哭起來,又抓又唾,「這是我爹留給我的……」

賀凌雲咬著牙不看她,只等鐵水終於燒熔,他丟開靈寶,衝上前抄起一隻游火鐵箱,顧不上雙手被燙傷,舀了鐵水就往城外潑。公輸靈寶軟軟的跌在地上,透過淚花看著賀凌雲模糊的動作,癲狂的哭罵終於停歇。一剎那她在城樓上被孤立無援的絕望湮沒,筋疲力盡的身子頹唐仰倒,只能在昏倒前喃喃哽咽:「爹爹……靈寶錯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凌雲並沒有在她身邊,公輸靈寶烏溜溜的眼珠子儘管失望,還是心不在焉的轉了一圈。餘光看見一名笑眯眯的陌生男子正坐在她身邊,靈寶心下一驚,慌忙側過臉來:「你是誰?」

及至說了話,才知道自己竟然有氣無力。

「抱歉,這我不能說。」那男人眯眯笑。

靈寶仔細看了看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長相,丟人群里看不見,此刻單獨拎到她面前,她也肯定自己一轉臉就會將他忘掉。一點也比不上凌雲,也罷,她還不稀罕認識他咧:「仗打完了?」

「打完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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